□王祥夫
小时候我们根本就没有机会和父亲在一起喝酒,现在想想,直到父亲去世,那年我十二岁,父亲和我们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次数是寥寥可数的,只有过年过节他才会和我们在一起吃一顿饭,平时他总是独自在另一张桌上吃饭喝酒。
虽没有和父亲一起喝过酒,但父亲对我的影响亦是深远。父亲是极其爽快的人,朋友很多,朋友来了喝酒总是喝到很晚,说到喝酒,是男人们的快乐,好朋友在一起喝酒是越喝越亲,比得上天底下所有的你亲我爱。但既相邀喝酒,便要干脆利落,说好每人一斤或八两,喝完走人,不要把自己一头黏在酒桌上,即使是没事。好男人行止要起落分明,喝酒最见人品,酒品亦是人品。
近来读周作人文字,顺便看他书法,忽然喜欢他下笔的扭捏,那一副:“呼儿买烧酒,留客吃苦茶。”是送李健吾的字,上联引首一章是“苦雨斋”,下联又一四字章“知堂书记”,这副联出奇的好,竟然是烧酒,若改一字,“呼儿买黄酒。”便没这性情好看。周二和周大都擅长写旧体,而二位周的诗里每每要写到酒,可见其喜欢喝,周大除了酒还有烟,而当时的整个文人圈儿不喝酒的真是没有几个。在北京,常常路过门面不大而名气却不小的素菜馆“功德林”,每每路过便会想到一帮长衫文人在此出出进进。而功德林饭菜却让人不敢恭唯。素菜而起大荤名着实让人喜欢不起来,时下人们都反对吃猪油,孰不知素菜要好吃必离不开好猪油。碧绿的青菜加熟猪油做出来是又香又顺滑好吃,而若用素油去做这青菜,味道便会大打折扣。吃点心,周二先生说在北平一待就是那么多年居然吃不到好点心,恐怕他是没好好吃稻香村的点心,点心要好也必离不开上好的猪油,若用素油做点心,真是枯干无味。
好酒和有酒可喝是要放在一起才是佳境。而我家大人当年是好酒而没有好酒可喝,票证时代真是现在的80后与90后无法理解的时代,一切吃穿用品几乎都要用票证来管理。过年的猪肉,每人多少,豆腐每人几块儿,白糖又是每人多少,都要从两指宽的小票本儿上撕票,每年临到年底,快过年那几天,商店会贴出告示,上边密密麻麻写好了什么东西要什么号,什么东西要几个号。比如说山西的名酒汾酒就必须要两个酒票才能购得一瓶,而这酒票每户只有一个,所以想喝这好酒便必须要和朋友或邻居细细商量,向人家借一张票,到了下一个年度再把票还回去。这是好酒,但也有不要票的那种散酒,那种齐人腰的黑釉酒瓮里,瓮上盖一红布盖头,是薯干酒,这种酒就没有低于六十度的,极烈且杀眼睛,你把放薯干酒的瓮头打开把眼睛凑过去,只须一会儿工夫眼睛就会睁不开了。喝这个酒也是无奈,好酒要酒票,唯这种酒才可以随你想喝多少,二毛钱一两,四毛钱二两。
清明与立秋日,是北方上坟的日子,我携酒前去看睡在地里的父亲,现在母亲也睡在了那里,我每次带酒都是最好的蓝花汾,同时也把伤心带到那里,我会把一瓶酒全部倒给睡在地里的父亲,酒的浓香倾刻在坟的四周弥散。父亲去世的时候我才十二岁,如父亲健在,现在可以与他对酒,一杯一杯又一杯其乐如何,这么一想鼻子就酸。忽然想到那句诗:“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两句与我与父亲又有什么关系?但我却宁肯不说那句“子欲养而亲不待”,说到酒,说到父亲喜欢的烧酒,也真是怪,我并没有与父亲一起喝过,但怎么也喜欢这刀子一般的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