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江滨
犁铧、竹耙、纺车、石碾、簸箩、箅子、提灯……诸多既熟悉又陌生的农家物件挤满了眼眶。熟悉,是因为几十年前还都是乡村日常的必需品;陌生,是因为如今已几近绝迹,很难看得到了。这些物件,与博物馆里堂皇的“国宝”相比,可能一文不值,一个用红荆条或紫穗槐条编成的“粮囤”除了劈了当柴烧,谁会放在家里?一盏锈迹斑斑的提灯,垃圾堆可能是它唯一的去处。因为时间太近,谁都不当回事;因为太过普通,谁都不放在眼里。然而,它们却是农耕时代的物证,留存久远或许就有了文物的价值。
镰刀。我的童年时期是在村里度过的,那时常干的农活就是拿起镰刀、背着箩头去地里割草。割回来的草,一是喂家养的猪和兔子,二是晒干了卖给生产队或马场,三是沤肥。夏天割草让人难受,得钻进密不透风的庄稼地里,叶子拉得皮肤一道道红印,汗水一蜇生疼。秋天则比较惬意,游游逛逛,辽阔的田野小风一吹,毫无劳累之烦。
镰刀除了割草,还用来割麦。开镰前先在磨刀石上磨,蘸些水,用力刺啦刺啦磨,用手指肚试试锋刃,这是必需的工序,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麦天怕下雨,还怕麦粒过熟会自动脱落,故趁天晴暴晒之时“抢收”,从日光熹微干到星光满天。一天下来,手上起血泡,腰杆要断掉。我大学毕业后回老家割过几次麦子,干一回病一回,深知所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一点都不夸张,又知“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多么要紧。
磨盘和碾子。在村里,我家与别人家不同,不是街门开向街道或胡同,而是一个场院。场院里有一架磨盘和碾子,这个物件虽然那时农村常见,却不是家家都有,所以经常被人家借用。随着吱呀吱呀声声响起,麦子磨成面,谷子碾成米,磨道一圈一圈重复着生活的歌谣。推碾子拉磨,是辛苦劳累的活儿,不分人和牲畜,那份无休止的枯燥更叫人难耐,故牲畜拉磨时要戴上“捂眼”,眼不见心不烦,还以为走在康庄大道上。当然,白的面、黄的米、红的高粱被灰的石磙碾出来,用笤帚扫入紫的布袋里,人们身体的疲惫也一扫而光,心情自是五色绚烂的了。这架磨盘和碾子,除了是劳动工具,还是儿童的玩具,玩打仗、捉迷藏哪少得了它。
锄。“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其实不是“锄禾”,而是锄草。锄地最怕的就是把禾苗锄了,把草留下,豫剧《朝阳沟》里那个不懂稼穑农事的银环开始就是这么干的,栓宝拿起她锄掉的禾苗心疼地说,看看,又被你判了死刑。锄草松土,乃锄之功用。“日当午”,是为了把锄掉的草晒死,不然白干。《左传》有云:“为国家者,见恶如农夫之务去草焉,芟夷蕰崇之,绝其本根,勿使能殖,则善者信矣。”这便是成语“斩草除根”的由来。农事中有大道存焉。
还有扁担、水筲、瓮、篮子、箩头……哪一件不是都有一段温馨的记忆?岁月的流逝,汰洗掉的是硌牙的砂砾,留下的都是些值得反刍回味的老橄榄。人是一个复杂的矛盾体,一边厢喜着新,使劲往前奔,一边厢又恋着旧,不住地回望。大抵这些旧物件如同古玩的包浆,浸进了个人的体温和感情,泛出温暖的光泽,从而让人眷念留恋。
如今在农村,割麦不再用镰刀,吃水不再用扁担,照明不再用油灯,文明形态倏忽间发生了巨变,农耕时代的物什渐渐被闲置,转而消失不见了。然而,农具家什变了,农事却是永恒的。不管是谁,不管身在何处,都会在那片泥土之中找到根脉,人类永远都是大地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