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言
现实生活中,好像大家也不太知道有父亲节,今年六月某一天,突然接一电话,问知道不知道父亲节,问父亲节到了,会有什么样的怀念。不说不知道,说了心生惭愧,自然而然想到了父亲,想到父亲生前喝酒的模样。
父亲爱喝酒,但从来不贪酒。喝酒对他来说是休息,就是聊天,就是说东道西。有点花生米,有一盘油爆虾,话题便会源源不断。喝得并不多,非常慢,平时好像也没工夫说话,很多事,都是喝酒时随口,他跟我谈祖父,谈自己小时候,谈文学,谈中国小说和外国小说。
父亲也常喝本省的洋河和双沟,过去的人,基本上都喝本地酒。本地酒价廉物美,有酒喝就行,仿佛诗人李白一生,纠结的不是好酒坏酒,是有没有酒。莫笑农家腊酒浑,有酒喝一切都 OK。在父亲记忆中,确实还存在好酒的认知,那就是只要是四川的酒,只要敢拿出来, 都会是好酒。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父亲少年时代,也就是抗战那八年,在大后方四川度过。童年记忆往往最深刻,最难忘,当然呢,这些酒文化,也是祖父给灌输。父亲很喜欢说祖父在四川怎么喝酒,一边慢慢地喝,一边教他和哥哥姐姐写作文,改病句。
说起四川,父亲情不自禁有些自豪。父亲是苏州人,苏州人不吃辣,四川待了八年,他不仅能够吃辣,还喜欢讥笑苏州人怕辣。美食家陆文夫不吃辣,他是父亲的好朋友,当年曾经一起被打成右派,父亲背后总是在笑,说陆文夫这美食家头衔有问题,天下美食怎么能够离开辣呢。
父亲酒量不大,喜欢浓烈的白酒,要喝就喝高粱酒。他觉得江南的黄酒,那是温润的糯米酿造,劲不够足。这仍然与他在四川的经历有关, 跟父母逃难去大后方待了八年。
我有个同学在泸州做过市领导,重庆去泸州的途中,用微信撩了他一下,说自己到了泸州,要去酒厂参观。立刻得到回复,问去哪一家,说泸州有几百家酒厂。听他一说,吓一跳,不想到这么大的一个数目,以为只有一家泸州老窖。他告诉我, 最多的时候,泸州有近两千家酒厂,这里绝对是个酒城。
此行目的地是泸州老窖,一切行动听从主人安排。泸州有最古老的酿酒窖池群,有最古老的酿酒作坊,偏要独出心裁,让大家去参观自己的高粱地。说起来让人惭愧,我竟然第一次见到成熟的红高粱,真是第一次。大片大片红高粱,那么红,那么高, 那么沉甸甸。也许季节缘故,以往出门在外,只见过小时候的高粱和玉米,弄不明白它们的区别,叶子差不多,矮矮的,绿油油的,这次终于开了眼,长了见识。
酒是高粱做的,同行有诗人在,于是便有了“酒是高粱写的诗”。没有此行,我大约永远也不会知道,不知道好酒必须有好高粱才行。父亲当年给我的教诲,好酒要好水,现在又多一条知识,还必须得有自己不被污染的高粱基地。这是个新概念,父亲小时候在四川,显然还没有污染这词。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说起来都老话套话。没有这次泸州之行,我大约永远只能在电视上看红高粱。同行作家朋友不相信没看过电影《红高粱》,还真确实没看过,只看过小说。童年记忆中,最深刻印象的是青纱帐和神出鬼没的游击队,难怪自己写不出莫言那样的好小说。
酒不仅是粮食做,而且最好是高粱,是红高粱,那种能够高达三米的红高粱。父亲凭借题少年记忆,在一系列的怀念文章中,不止一次提到四川的黄桷树,提到川人的嗜辣和幽默,提到当年下酒的佐料花生如何便宜,当然,也多次提到美味的高粱酒。现在,浮光掠影地到了一趟泸州,在对父亲的回忆中,终于又增加一层了解。我弄明白了红高粱,终于弄明白,好酒原来是红红的高粱写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