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水平
马尔康的秋天是植物撒欢的季节,人们在这个季节变得明亮,或许是因为阳光,或许是无数原始神灵,走近马尔康,需要有身体之外的东西,比如对文学的崇敬。
因为,马尔康是长篇小说《尘埃落定》作者阿来的故乡。
阿来说:“我出生在这片构成大地阶梯的群山中间,并在这里生活、成长,直到36岁时,方才离开。所以选择这个时候离开,无非是两个原因。首先,对于一个时刻都试图扩展自己眼界的人来说,这个群山环抱的地方时时会显出一种不太宽广的固守。但更为重要的是,我相信,只有在这个时候,这片大地所赋予我的一切重要的地方,不会因为将来纷纭多变的生活而有所改变。有时候,离开是一种更本质意义上的切近与归来。我的情感就蕴藏在全部的叙述中间不断离开,又不断归来。”
在这个流年似水的世界上,故乡是一个最具生活实感和象征意味的词,是成长中温饱袅袅的炊烟,是遥望下抚慰至性的满天秋风,同时也是一座巨大的故事粮仓。生命本质意义上是一个流浪到皈依的过程,当一个人在流雨飞风的世界走远,世间精彩都需要亮相,不然,从种子出发,再回到种子本身,一个在旷野上独立向远、清楚地迷茫、却不屈不挠的人,谁知道那是游子与故乡独知独享的绚烂?
我站在梭磨(藏语含义为“岗哨多”)河东岸,身后是高高在上的直波古城,与直波古城相对应的是藏地最高的八角碉,陪伴在我身边的是马尔康羌族女子杨素筠,她给我讲梭磨河带走了最后一位女土司。
高处,稀疏的林木和脱落为凄凉的土司官寨,像一个传说,那些至今存活在人们心里的故事,像她的讲述,偶尔的停顿包含了对悲剧的认同。
时间带走和带不走的,存活于世的人,那是一些无以历数的令人痛楚的关于时间和空间的印记,生命因此众多,岁月却是如此脆弱和无情。
阅读阿来的《尘埃落定》,大约是在1989年春天,我当时正在中国艺术研究院读书,忘记了是哪位同学拿着这本书在课堂上炫耀,当我们相伴从新华书店各自买下、兴冲冲回到地下室宿舍借着灰暗的灯光阅读时,读进去,也许是对一本书最高的奖赏。那是一个我陌生的世界,遥远而神秘,什么样的语言,必须匹配什么环境,他的语言、叙述、奇异的故事,如同经过了上苍的手那样,凝合为一,只有那样的地方才能栽种出这样的理想根芽。
在20世纪的三四十年代,马尔康最早为一寺庙,在寺庙前宽广平坦的白杨成林的河滩上,形成了一个季节性的市场。商人们来自嘉绒各个土司的领地,还有很多商人是来自四川和甘肃的,夏天各路商人络绎不绝,人们把这个繁荣一时的季节性街市叫作“马尔康”。
马尔康过去属于嘉绒十八土司的梭磨土司、卓克基土司、松岗土司、党坝土司辖地。嘉绒藏族有自己的语言服饰和风俗,在解放初期进行的民族识别中,确认嘉绒是由古藏人而来,属于藏民族的一个分支,并由此归入藏族。马尔康是土司政权最后的遗留地区之一,解放初期,中央政府将原嘉绒十八土司中卓克基、松岗、党坝、梭磨4个土司属地归并四土地区,纳入政府管理,并重新取名为“马尔康”。
马尔康的藏语含义为“火苗旺盛的地方”。再过几日,马尔康的红叶红了,漫山遍野火苗一样灿烂。
杨素筠带我们去茶堡山里看名叫“克萨”的碉房。马尔康茶堡河流域的山谷,保留着上百座藏式邛笼石碉房。暗古色的面容,跟涌起皱褶的土地一样。有多少故事在里面就有多少理由在里面,如果今天已经成为过去,我庆幸杨素筠带我们去了一个好去处。
《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记载:“垒石为屋,高十余丈,为邛笼”,这些碉房带着明显的象雄文化烙印。站在碉房最高处,这里是主人与上天与辽阔久远的历史交换话语的地方,同时,也是一个驿站。碉房把一代又一代人送往远方,碉房里故去的人,曾经踩踏到屋顶,双手合十。煨桑的青烟,小巧的借助风力自行转动的转经筒,晴空万里,那样的风和阳光和幸福,因为渗透了藏族人的劳苦功高,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漫到我的头顶。
这样的地方不出一部《尘埃落定》真是没有道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