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昌
海边村,枕在东海的口子边上。只要爬过护塘,就能看见浪涛,浪涛像一道道泛着白光的城墙,吼着、跳着、挤着,拍岸而来,到了护塘后撞成了水花,它们撼不动护塘。海边村,在这护塘之下,过着平凡、平静、平安的日子。而这日子却能给海边村带来生机,无限的生机。
我在这里生活了20多年,每天看见海,每夜听见海。到了海里,先戏水,后踏浪,再是扑通游泳,无师自通。海风湿漉漉,有点咸,有点黏。海风吹得父母的脸跟焦炭一个颜色,我的皮肤也像上了一层桐油,黑里带黄,黄里带着油光。我常在村里的田野上独坐半天,想想有海的好处,也想想没有海的好处。我到钱桥镇读书的时候,漂亮女同学都不敢看一眼。因为我的手背像是烘过的山芋皮一样,做作业时也不想伸出手去。想到自己要在这里过一生,我有时想哭。而我的父母却一直笑着、乐着、忙着。他们认为,海边村有海是天地造化,他们把这看作幸福,无限的幸福。
海边村人感觉唯一的遗憾是,节日里有客人来,用海鲜招待客人,感觉自豪,但也会横生一个不好的预感,这个预感就是亲戚朋友喝过茶后会说,为什么这里的水是咸的?这一说,就觉得尊严被剥光。有玩、有看、有吃的海边村,到最后水是咸的。但谁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海边村人不愿意输在水的咸淡上。
他们想的办法就是存储天落水。天落水,是天上的水。天上的水,什么水可以比?
我小时候喝的水,基本上是天落水。天落水是盛在水缸里的,并且在水缸里做了处理的,比如加一点明矾。我们家里有六七只水缸,矮壮、厚重、坚固。灶头边上有一只水缸,客堂屋檐口有一只水缸,宅前的菜园口也有一只水缸……位置都是按照接水、用水的便利计算好的。缸口都是用盖子盖住的,盖子是用木头做的,清爽、结实,轻重适中,掀盖方便。天落水金贵,不可以浪费的。
有一年,七八两个月,只下了两场雨,场次少,雨时短,雨点小,屋顶的稻柴还没有湿透,雨就收场了。大家看看天,知道老天此时不怜人,有人提议,我们还是打个井试试。
井打好了,大家从井里舀出来的水,喝过后大呼:咸的,咸的。爷爷又丢出一句话,水咸点,碍啥事,咸水是咸不死人的。
是咸不死人,但咸坏了人的心境和面子。海边村人急中生智,想出了许多急救办法,比如客人来了,水里放些白糖、红糖,要舍得多放。有时放茶叶,茶叶要抓一大把。也放薄荷叶,碗口上要放满。也开始学着烧老姜茶,老姜要放大半只,姜茶里再放红糖则更好。还烧大麦茶,大麦舀满半碗,烧出来的大麦茶一定要黄里透红,看上去像酱油汤一样。总之,天落水能不用则不用,能少用则少用。这成了海边村人自觉遵守的生活习惯。
现在的海边村,自来水通到了灶头,自然没有了咸水之烦。但海边村农家门口的井依旧是有的,井水时时被人用着。有许多人家,淘米、洗菜,以及洗衣、洗鞋、洗碗,用的还是井水,他们不愿意说咸水的好处与坏处了,而是用习惯、用冬暖夏凉来圆自己用井水的理由。其实这里面起决定作用是他们骨子里信奉节约的品德。至于心底到底怎么想的,一下子很难说清楚。
我问了母亲,母亲回答:水,咸咸淡淡的好;人,苦苦甜甜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