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启文
我对青藏高原的第一印象是从牦牛开始的。无论走到哪里,你都会看见它们长满了黑褐色长毛、像是穿着一身蓑衣的身影。高原造就了它们短而强健的腿脚,在世界屋脊上踩出了最坚韧的蹄印,这高原上的每一条路,最初都是牦牛走出来的,哪怕是在人迹罕至的绝域,只要看见了牦牛,这绝域就没有绝境。
牦牛,又称西藏牛,在藏民心中,牦牛是离天最近的生灵。这是最早在青藏高原孕育的一种原始物种,也是世界上生活在海拔最高处的特有珍稀牛种,它们可以生活在海拔五千米的雪线一带,当海拔超过这个界限,生命的意义已被取消了,再往上已是绝对的生命禁区,干净得连细菌也没有,但牦牛的足迹还在不屈地延伸,甚至可以抵达海拔六千米的冰川,忍受极地零下四十多摄氏度的高寒。这样一种生命力极其顽强的动物,理所当然成了“青藏高原的图腾”。
牦牛堪称一种“全能家畜”,被牧民称为“有脚的黄金”。青稞地里,牦牛拉着犁铧破土耕耘,牧人转场,牦牛驮着他们的全部家当翻山越岭,它们是当之无愧的高原之舟或雪域之舟。牦牛浑身上下都是宝,人们喝牦牛奶,吃牦牛肉,用牦牛的皮毛缝制衣服和帐篷,牦牛粪是草原上的天然肥料,也是牧人生火做饭取暖的天然燃料,牧人家的院子是牛粪饼围起来的,那土墙上也贴满了牛粪饼,成为藏域民俗的一道风景。又有藏族民谚说,“黑头靠黑毛,黑毛靠地毛”,黑头就是人,黑毛指牦牛,地毛则是牧草,这民谚勾勒出了人与自然的完美契合。
它们总是背对人类,包括自己的主人。大多数时候你只能看见它们圆滚滚的屁股。它们不像那些绵羊,总是围着它们的主人团团转,牦牛总是离牧人保持一段的距离,在它们的世界里似乎根本就没有什么主人或牧人。这大草原上只有牧羊犬,还从未听说过有什么牧牛犬,牦牛从不听这些狗来吆喝。对于牧人,它们这种自由散漫的天性又是绝对不能放纵的,他们或是甩着牧鞭,或是用小石块投击那些离群的牦牛,那呼呼的甩鞭声和石头划过空气的嗖嗖声,让那些不安分的牦牛又回归了牛群。如果它们还不听管教,就必须为此付出代价。那些聪明的牧人想出了一个绝招,他们把牦牛成双成对地拴在一起,这两只牦牛的命运也拴在一起了,而且成为彼此的羁縻,它们不可能一起把自己弄丢了。它们必须步调一致,脑袋挨着脑袋、肩并肩地吃草,一转身就是相互背叛。但两只牦牛一天到晚拴在一起,难免也会为向左向右、时进时退而发生冲突,也会展开一场头对头的角斗,而结果将是一起绊倒。
夜幕正在降临,在高原落日巨大的光环里,牦牛们走在回家的路上。这些牦牛也很仗势,若是一头孤独的牦牛,或三两头,它们从不大摇大摆,而是缓慢地、沉稳地、神态专注地行走在路边上那一尺来宽的地方,另一边就是悬崖或深渊。若是一大群牦牛,它们就大摇大摆、浩浩荡荡地走在路当中,几乎把一整条路全给霸占了,那些小牦牛还在车前撒野,搞得一辆车左躲右闪。有些年轻的或没有经验的司机急了,冲着牦牛使劲儿按喇叭,还摇下车窗冲着牦牛又轰又骂,那牦牛就干脆不走了,扭过头来堵在你车前,瞪着一双牛眼看着你那车,还有的干脆就在路上躺下来了,看你怎么着,有种你就从我老牛身上轧过去!那些跟牛较劲的司机大都也是牛脾气,一股牛劲儿上来了,开着车把牦牛抵开,那就要看谁能犟过谁了,一旦逼急了,那牦牛猛地一声哞叫,举起一对尖角就对准车门抵过来,轻则在车上抵出两个坑,重则可以抵翻一辆牛头车。
我们司机是跑惯了这条路的一位藏族老司机,他知道这家伙有多厉害,既然惹不起,那就只能老老实实地跟在它们甩着尾巴的屁股后边慢慢开,乍一看,这车不像是在开呢,就像一群老牛拉着慢慢走。这样,还有可能趁着那牦牛群偶尔散开时找到一个突围的机会。结果出现了意外的一幕,我们的越野车刚一发力跑起来,一头牦牛就追上来了。别看牦牛腿儿短,走起来不紧不慢,但一旦奔跑起来,那背脊上的鬃毛呼呼生风,充满了惊人的穿透力和感染力,一直贯穿了我这么多年来的记忆。对这头追赶越野车的牦牛我一直匪夷所思,它对我们似乎没有敌意,兴许,它只是对某种比自己跑得还快的怪物充满了好奇。又或许,它只是本能地想要追赶什么。动物,无论是野生动物还是家畜,都有让人类难以理喻的本能,而在藏民心中,这高原上的每一种动物都是生灵,甚至是神灵。在这样的追赶中,它们有时候会把自己跑丢,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但任何一片草原都会收留它们。这伟大的高原从来没有丢失过自己的孩子,无论是人,还是别的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