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乔生
母亲是一个有性格的人,她认准的事情,就一定要做,无论有多难,都无法阻止她。她曾经对我们说,年轻的时候她就有梦想,那梦蒙着玫瑰色,随着风飘飘忽忽,将来她要生很多小孩,让他们干各种各样的事。果然,她生个没完,一个接一个,每隔两岁一个,总共七个孩子,都蓬蓬勃勃成长起来了。七个孩子也真干各种各样的事,搞科研、做生意、跳舞、写作、公务员、做会计,品类齐全,都合了她少女时候的梦。
我们家是新中国成立后,从海外回来的。父亲做棉布、百货等生意,母亲是医生。
母亲是苏州人,人们一般以为,苏州话呢喃带腻,苏州人的性格也是这样,这实在是一个错误。历史上的金圣叹、六烈士就是它倔强的风骨。女子的肌肤是柔弱的,但撑起肌肤的骨头是坚硬的。
那时候,食物非常紧缺,一点点菠菜都要营养证,小孩子喊吃不饱。母亲是医生,她知道我们小孩在发育期,需要营养。到了星期天,天还没亮,她就起床,有时喝一口稀粥,有时空着肚子,就顶着稀疏的星光出发了。她是到上海的郊区去,到有河水的小镇去,替我们采购食物。
此时,我的眼前浮起母亲当年的形象,她的脸是灰白的,脸上有细碎的淡淡的皱纹,像一张隐约的网,网住了她脸上的表情。由于疲劳和睡眠不足,她的眼眶有些下陷,但眼里却透出一种寻求食物的热烈的光亮。
因为是休息天,我们小孩都起得晚,等我们从被子里钻出来,母亲已经往返几十里,赶回家了。而她的菜篮子里早已装满了食物。这一天就将是兴奋的一天,当炉子上飘出肉的香味时,我们叽叽喳喳的,家中像有一群欢乐的小鸟。吃饭的时候,她给每个孩子夹肉夹菜,自己至多喝一点汤。
母亲自小相信读书,她认为书读好了,就有本事,就能在社会上站住脚。母亲对我们孩子寄予了很大的希望,两个哥哥她自小抓得很紧,后来都成了复旦的高材生。姐姐五岁起,就被送去学舞蹈了,是个白俄老师,特别严厉,姿势稍不到位,就用尺子狠狠地打小孩裸露的腿,红一道青一道,姐姐哭着不肯去。母亲的眼睛也湿了,但她还是硬着心肠,把姐姐送去。
轮到我,因为外公是苏州的一个画师,所以母亲教我学毛笔字,让我学柳公权,最早临的是《玄秘塔》。而我的小妹妹则是从小学钢琴。我们家住在1号,许多年后还有人跟我说,一走进弄堂,就能听到叮叮咚咚的钢琴声,老好听的。
我们家四个男孩,可能是大哥传下来的,都喜欢玩宠物。有一年,我家的晒台上搭出了一个棚子,传出咕咕的声音,我走近了看,里面是十来只白的灰的鸽子,哦,大哥养鸽子了。然而,爸爸和妈妈在屋里对话。妈妈说,不行,不行,不能让他把精力都用在鸽子上,他马上要考大学了,学习要紧。爸爸的声音很含糊。妈妈尖声说,这个时候,你还放任他,不行,一定不行!
那一天终于到来,大哥放学回家,忽然听到阳台上有动静,他来不及放下书包,就蹿上楼梯。母亲在阳台上,正举着一把柴刀,一下一下,重重地劈在鸽棚上,此刻她的工作已经接近尾声,漂亮的鸽棚成了一堆碎木片。大哥绝望地叫了一声,在晒台乱蹦乱跳,拼命跺脚,似乎不想活了。母亲扔掉了柴刀,抱住了他的脑袋,嘴里喊:“儿啊,儿啊……”
今天我想,大哥后来能够读书很好,我们家的孩子到了社会上,做事都比较专心,大概同鸽子事件有一定关系吧。
大约是几年前,母亲忽然问我,能不能替她写点资料,是有关抗战的。我知道又是关于她当年为抗战演戏募捐的事,随口答应了。于是,她极为认真地讲起往事……然后带点羞涩地问我,能不能把这些写出来?
我知道,她自认为这是她一生中的亮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