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种子传播谈起

辽沈晚报 2020年11月28日

□崔华威

植物不会移动,这对繁育后代非常不利。因为如果种子成熟后直接掉在母株附近,萌发的幼苗需要和兄妹以及强势的母株竞争光、水及养分,同时还要面临熟悉此地的捕食者的伤害。离家出走,到更广阔的天地开枝散叶——这是种子的宿命。

如何传播到远方呢?“等风来”显得过于被动,因为要取决于风的来临时间、方向和强度,事实上,由于重力束缚,自然界多数种子飞不远,作为典型的风传植物,蒲公英种子通常散落在离母株不足一米的范围。靠水力也面临同样问题,因此水力传播只能偶见于水生植物(例如莲)以及生活在水源附近的物种(例如椰树)。

那么,最后一种方法让动物帮忙,不白帮——牺牲自己的果肉。植物用香甜的果实引诱动物吞下,种子则随粪便传播到他乡。可以说,果实就是种子为了传播而设置的诱饵(不是为人类准备的水果),目的是以“互惠互利”建立稳固的双边关系。

由于“互惠互利”,所以就不用奇怪为何如此普遍:热带雨林中80%至95%的植物物种依赖吃果实的脊椎动物(主要是鸟类和哺乳动物)来传播种子。这也解释了为何自然界的种子大多外形“圆滑”而表面极硬——因为要避免在动物肠胃中被消化掉。

这种动植物间的“合作”典范,使我想起人与人之间“不合作”的反面典型——囚徒困境。这是现代数学的分支——“博弈论”里最常讨论的例子,说抓到两个嫌疑犯A和B,分别关押,知道二人有罪,但没证据,只能从审讯上突破。如果他们选择沉默(合作),则由于证据不足两人各坐一年牢;如果两人都招供(背叛),各获刑十年;如果一人招供、一人沉默,则招供者无罪释放,沉默者获刑十五年。简言之,合作可以双赢,但如果你“背叛”而对手傻兮兮地“合作”,你能获得更大收益,而对手就倒了血霉。

所以,结局必然是——二人都招供。为什么?先站在A的立场想,对方(B)只有两种选择——招供或沉默,无论哪种情况,A的最佳应对策略都是招供。反之,B也会如此推理。最终,A、B二人将被各判刑十年,而非共同沉默各获刑一年——个体理性与集体理性出现了矛盾——这便是称为“困境”的原因。

单次囚徒困境下,双方必然会“理性”选择背叛。但是,现实生活里大多不是一锤子买卖,你和同事、邻居、对手明天还会相遇,也就是说,博弈不只一次,为未来考虑,双方会“合作”吗?遗憾的是,如果未来的博弈次数明确,双方也会背叛到底。假设双方会博弈十次,那第十次就没了约束,会退化成上述的单次“囚徒困境”;既然第十次成定局,那么第九次也随之退化成单次“囚徒困境”;依次逆推,第一次便会彼此背叛。

这让我想起科幻巨著《三体》里讲的黑暗森林法则:在宇宙这座黑暗森林里行走,每个文明都如同带枪的猎人,当发现别的生命,唯一要做的就是——开枪消灭之。这种“有无危险先开一枪”的做法,和始终选择背叛的囚徒多么相像!

囚徒困境似一把利刃,刺破人性华丽的外衣,将人变成困兽。为了脱困,我们强调血缘,所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人们强调契约——有人说结婚证亦是一纸契约——这未免有些悲观。血缘姻缘有限,于是强调同窗、同门、同乡、同姓,于是歃血为盟、金兰结义、纳投名状……

囚徒困境中,博弈次数明确意味着背叛,如果次数不定呢?

有意思的结果出现——美国密歇根大学的教授罗伯特·阿克塞尔罗德,于上世纪70年代末深入研究了该问题,后来出版《合作的进化》一书,该书广为流传,英国皇家科学院院士道金斯为书作序,盛赞其“值得替代圣经”。

阿克塞尔罗德当年邀请一流博弈论专家,针对囚徒困境的问题,每人提交一个策略,进行博弈竞赛。竞赛共举办两次,第一次共十五个策略参与竞赛,第二次有六十三个策略。这些策略被翻译成计算机语言互相博弈,每个策略轮流与其他策略(包括自身)重复博弈。

两次竞赛胜出的均是一个最简单——程序代码只有四行,真可谓大道至简——而且看起来最不聪明的策略:“一报还一报”(Tit for Tat)。它第一步选择合作,然后重复对手上一步的行动。这个策略被研究者形容为“善良”(从不率先背叛)而“宽容”(对方上一步背叛,我报复;但下一步对方合作,我也捐弃前嫌选择合作)。

更神奇的是,阿克塞尔罗德发现容易胜出的策略大多“善良”——从不率先背叛。例如,第一次竞赛中,十五个策略中八个属于“善良”策略,得分最高的前八名也是这八个“善良”策略。第二次竞赛中,前十五名中只有一个策略是“恶意”策略(率先背叛)。

“善良”战胜“邪恶”,好人终有好报,就像好莱坞电影。但是,别忘了“一报还一报”策略的背后支撑——以德报德,以直报怨的干脆果断。

而在这方面,不知博弈为何物的许多植物,一直都在这么做着。所以,也许互惠共赢是写进生物的原始基因里的;而我们人类要做的,就是将其挖掘出来,并将其发扬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