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醉药与兴奋剂

辽沈晚报 2020年11月23日

□陈歆耕

我的已故十多年的老母,是真正的酒中人。几乎每天离不开酒,而且只喝白酒,不喝啤酒、黄酒、红酒,她认为这些带色的酒不是酒,只能算饮料。母亲一直到辞世时,才停止饮酒;而停酒也则意味着,生命旅程已接近终点了。老家邻居,听说我老母不能饮酒了,就哀叹:老人活不过半个月了!

因此,我常说,我的不胜酒力,也许是因为该我喝的酒,已经让老母提前“透支”了。

母亲去世后,与父亲合葬在苏北老家老屋后面。每年清明前,我都会驾车回老家祭奠。而祭奠父母,供品中是绝对不能缺了酒的。老母一生嗜酒,在天堂里不能没有酒。

今年因疫情的困扰,清明前无法回老家。就想通过隔空祭奠的方式,表达对老人的缅怀之情。我想,父母的在天之灵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久前,决定还是要补上未能直接上坟的遗憾。从离家不远处的一个门市部,买好了各种祭奠的物品。令我感到有些蹊跷的是,离坟前还差两步路,装在塑料拎袋里的一瓶白酒不知为何滑落下来,“啪嗒”碎在地上了。眼看着酒水流淌在坟前,一滴一滴渗透到泥土里去了。迷蒙细雨中,弥漫着丝丝酒气。

我想返回那个门市部重新买一瓶。邻居老人说,不用,不影响你妈喝。

说得也是,以往的酒,除了倒在杯子里,余下的部分,我都会洒在坟包上的。天堂里饮酒的方式,自然是与人世间不同。

邻居老人又说,这次你回来晚了,你妈馋酒等不及了!

老母从什么时候开始饮酒,说不清楚。似乎从我有记忆的时候就开始了。经常是吃中午饭前,母亲从口袋里摸出几角钱,让我去附近某个小杂货店打散装酒,或买一瓶苏北老牌子的粮食酒。喝的都最低档的普通酒。但那时候的酒,应该都是地道的粮食酒。记忆中,早期母亲每天中午会喝一次酒,每次约二两,一瓶酒会分几次喝。不是酒量只有这么多,而是无钱喝得太多。那时候能够有酒喝,在乡村就已经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事了。母亲的酒钱,主要来自于我父亲每月的工资。父亲在上海一家国营帆布厂做工,每月有几十元薪酬,退休后每月也还有四十多元的退休金。这是我们全家赖以活命的主要经济来源。

母亲喝完酒后,絮絮叨叨的话特别多。父亲在外,我就成了她的唯一听众。如果我要表现出稍有不耐烦,母亲就会很生气。母亲每次说的话,几乎翻来覆去,没有太多的变化,后来我几乎都可以一字不漏地复述:

她总是说,吃大食堂时,每天早晨喝玉米糁儿粥,每顿凭票限量只有三碗,母亲看我喝完一碗,肚子没饱,自己只喝一碗,让我喝两碗;母亲说,父亲寄回来的一点钱,全用来买粮了。上个月买了多少,这个月买了多少。还要给我交学费,钱总不够……

让我感到奇怪的是,等到母亲的酒劲过去后,她对酒后说过些什么完全没有记忆。因此,我至今不明白,酒对于母亲在生命中的功效究竟是“麻醉剂”,还是“兴奋剂”? 但由此我理解了,母亲为什么每天离不开酒?

写到这里,我突然心里深感愧疚:不应该每次回老家祭奠时那么匆忙地离开。应该在坟前多坐一会儿,等老母慢慢把酒喝完,再听她说一些酒话。不知道在天堂里,母亲能否找到她酒后絮语的听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