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俄罗斯诗人茨维塔耶娃在谈到她自己的创作时说:“阅读就是对写作的参与。”我信。对于写作者,读别人的书,总会情不自禁地和自己的写作相关联,用书中的水浇灌自己的花园。
每一个人的生活都是芜杂的,甚至搅成一团乱麻,有很多场景、人物、细节,一直处于沉睡状态。在阅读的过程中,看到书中的某一处、某一点,忽然让你感到似曾相识,进而让你立刻想起自己的这些人物、场景或细节的一点一滴,便像一下子捅到你的腰眼儿上,让它们从沉睡中惊醒,从遥远处走来。写作的过程,就是一个被发现的过程,一个被唤醒的时刻。
那天,我读法国作家纪德的自传,看他写了这样一段:“在溜达的时候,我们像做有点幼稚的游戏,假装去迎接我的某个朋友。这位朋友大概在很多人之中,我们会看见他从火车上下来,扑进我的怀抱,嚷道:‘啊,多么漫长的旅行!我还以为永远见不到了呢。总算见到你了……’但都是一些与我无关的人从身边流动过去。”
记忆在读到这里的时候被唤醒,我立刻想起了那条通向护城河的小路。
那条小路,离我家不远,出大院,往西走几步,穿过一条叫做北深沟的小胡同就是。小路是土路,前面就是明城墙下的护城河,河水蜿蜒荡漾,河边有垂柳和野花。沿着这条小路往西走不到一里,便是北京老火车站。1959年,新北京火车站没有建立之前,绝大多数进出北京的客车都要从这里经过。护城河的对岸,常常可以看见停靠或者驶出开进的列车,有时车头会鸣响汽笛,喷吐白烟,让这条清静的小路一下子活起来,有了蓬勃的生气。
我常一个人走在这条小路上,一直走到河边,然后沿着河边往西走,走到火车站。我像纪德所说的那样:“假装去迎接我的某个朋友。这位朋友大概在很多人之中,我们会看见他从火车上下来,扑进我的怀抱……”
其实,并不是朋友,而是我的姐姐;不是她扑进我的怀抱,而是我扑进她的怀抱。
我5岁的时候,姐姐离开北京,到内蒙古修铁路,每年探亲,都是从这里的火车站下车回家的。只是,姐姐每年只有一次探亲假,我便常常一个人走在这条小路上,幻想着姐姐会突然回来,比如临时的出差,或者和我想念她一样也想念我了。她下了火车,走出车站,走在这条回家的必经之路上,我就可以接到姐姐了,给她惊喜,扑进她的怀抱。
在我5岁之后,一直到小学毕业,我常常走在这条小路上,假装去迎接姐姐。尽管一次也没有接到过姐姐,但不妨碍走在这条小路上时的心情荡漾,即便是假装的,却是充满美好的想象,让思念的心情,像鸟有了一个飞翔的开阔的天空。这一份假装和想象,便一次次被这样的美好的色彩涂抹得五彩缤纷,伴随我度过整个童年和少年。
读高中的时候,我和一个女孩子要好,我们是小学同学,也是住在对门的街坊。懵懂的情感,尽管似是而非,却也因其朦朦胧胧而变幻得十分美好。那时候,几乎每个星期六下午放学回家之后,我都会偷偷跑出大院,穿过北深沟小胡同,走到这条通向护城河的小路,走到护城河边,然后一直往西走,走到火车站。那时候,22路公交车站的终点站,在火车站前的广场上。我的这位女同学住校,每个星期六的下午,要从学校坐车到这里下车回家。这条小路,是她回家的必经之路。
走在这条小路上,如果碰见熟人,我会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离火车站越来越近了,人渐渐多了起来,我也像纪德所说的那样:“假装去迎接我的某个朋友。这位朋友大概在很多人之中……”当然,不会看见她从火车上下来,而是从22路公交车上下来。当然,更不会扑进我的怀抱,我只要看见她,向她招招手就行。
可是,从上高一到高三毕业这三年中,无论在这条小路上,还是在22路公交车站旁,我一次没有接到过她。但是,就像我从来没有接到过一次姐姐一样,并不妨碍假装接到她的那一份美好的想象,和由此带来看到她脸上现出意外惊喜时我们彼此美好心情的绽放。
读完纪德这本自传,我专门回了一趟小时候住过的那条老街。老街还在,老北京火车站还在,老火车站前的22路公交车站不在了,我们的老院不在了,北深沟的那条小胡同不在了。护城河也不再了,护城河边的明城墙也不在了,那条通向护城河的小路更不在了。
老街在就行,老火车站在就行。我照着小时候也照着纪德所说的那样,沿着老街一直走到老火站,“假装去迎接我的某个朋友。这位朋友大概在很多人之中,我们会看见他从火车上下来,扑进我的怀抱……”
真的,她们真的就从火车上下来,扑进了我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