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磊
我家南边的一个邻居,女主人留着齐耳短发。她有一张银盆大脸,眼睛很大、皮肤很白。论辈分,我和弟弟叫她“二娘”。她的丈夫在县化肥厂工作,一开始是临时工,再后来转正了。他脚上穿着一双皮鞋,是我们村最早的一双皮鞋。那双猪皮做的鞋子,整天被擦得锃亮。
天有一些冷,风吹在脸上,像刀子割一样。二娘早晨起来,就开始晃我们家的大门了。我家的大门是枣木做的,很厚实,单单靠敲,在里面是无论如何也听不到的。所以,她就使劲儿地晃。然后,她喊:“小磊的娘,咱们去袭地蛋芽子吧!”
在鲁南,土豆叫“地蛋”。你可以理解为是大地的“蛋”,大地一夜醒来(这个梦够长的,得几个月),发现自己生了很多“蛋”。是不是很有趣?
当年的集体劳动,叫上工。报酬不用货币结算,用工分。喝过玉米粥,我跟着母亲,到村子南边的地头去。在那里,一群妇女嘻嘻哈哈地揭开之前覆在地上的塑料薄膜,把已经长出了老长的芽的土豆用簸箕分开,之后每人手里一把镰刀头子——就是把镰刀的把儿去掉,只剩刀刃的那种。这样,一群妇女围成圈,用镰刀切割那些大土豆。
她们干活的时候,孩子们穿着棉猴儿在一边玩儿。天还有些冷,但是一旦玩起来,就忘了冷了。有时候,也有半大小伙子往女人堆儿里凑。有一次,村子西头的一个小伙子毛手毛脚地走过来,然后被一群女人摁在土堆上,被抓了几把土放身上。当年,这样的游戏爷们儿不许恼,原因很简单,谁让你不知轻重往女人堆儿里钻的?
女人们熟练地拿起一个个土豆,用镰刀头将它们分割成小块。寒光闪过,被分割后的每个土豆块都顶着个饱满的芽。待会儿,会有人把这些土豆芽种到地里。在那里,沉睡了很久的小土豆们会开始自己崭新的生活。
几百亩地,事先都被整得平平整整,一眼望去,好开阔。多少年之后,我带着人在狭窄的村子小巷里走,告诉他们,这里曾经是一片开阔的耕地,他们都不相信。人和土豆比起来,繁殖和发育得太快了。现在,土豆在我们这个村子里,渐渐没有了容身之地。村人们吃土豆,都要到集上去买。
当年不是这样。集体劳动的时候,村里的钟声一响,男男女女就走上了田间地头。四个人一组,前面的人用镢头刨个坑,后面有人拎着桶在每个小坑里浇水。接着,第三个人把土豆种到浇完水的小坑里。最后一个人则用镢头把垄沟封好。
春茬地蛋种到地里以后,天气渐渐转暖。这期间,只需要很少的田间管理。地蛋开花的时候,一片片淡紫色的小花铺天盖地。确切地说,把整个大地都遮住了。我们走在垄沟里,有时候可以看到野兔子贴着地皮飞速地跑过。
村里有一个懒汉,我叫他五老爷,是我父亲远房的一个叔叔。当年,早春或秋收的时候,他喜欢扛着猎枪打兔子。有一次,几十米外有一个黄色的影子一蹿而过,被他一眼盯上,顺手开了一枪。那天中午,他们家的锅里炖了一锅萝卜和兔子肉。那只兔子,据说有七八斤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