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培凯
我记得小时候在台湾,称呼西式建筑为洋房,洋房楼上的突出平台为“阳台”,有时也写作“洋台”,觉得这两个词语可以通用。写“阳台”时,心中浮起的意象是太阳可以照射到的处所;写“洋台”,则感觉是点出西洋式的建筑结构。而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文学中,“洋台”一词也频频出现在新文学作品中,鲁迅、茅盾、林语堂的书中都用过。
现代的辞书,经过上百年的新词正名过程,“阳台”成为标准名称,而“洋台”一词已经逐渐绝迹,在辞典中几乎找不到了。上海辞书出版社的《辞海》(1999年版),“阳台”有两个解释:一是“传说中的台名”,引了宋玉《高唐赋序》,说明后世“称男女合欢的处所”;二是 “新式楼房房间外面的平台”。“洋”字下,则根本没有“洋台”一词。1993年出版的《汉语大词典》给了三个解释:一是宋玉《高唐赋序》引出的“男女欢会之所”,二是王屋山的道家清虚洞天,三是楼上房间外面的小平台。“洋”字下面有“洋台”一词,解释很简单,就是“阳台”。
说到阳台充满情色的诗意,现代年轻人恐怕很难想象,最多只会想象莎士比亚笔下的朱丽叶,在舞台布置的阳台上吐露心声,呼唤日思夜想的罗密欧。然而,中国古代的文人,只要一提阳台,就会想入非非,满脑子阳台云雨,想到襄王巫山会神女的典故。李白《清平调词》的第二首:“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就提到了巫山云雨,虽然李白是奉诏作诗,以唐明皇的视角出发,写贵妃娇艳的仪态令人心动,却未免稍嫌露骨了一点。
巫山巫峡给诗人带来的想象,在杜甫《秋兴八首》的开头,“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是完全不同的磅礴苍劲,可以气吞河岳。但是,大多数时候,巫山云雨都让人想到梦幻般的云雨之情,接近李商隐写的《过楚宫》:“巫峡迢迢旧楚宫,至今云雨暗丹枫,微生尽恋人间乐,只有襄王忆梦中。”
中国文学传统中的阳台云雨联想,始作俑者是宋玉的《高唐赋》与《神女赋》,前一篇写“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望高唐之观,其上独有云气”,楚王就问宋玉这云气是怎么回事?宋玉说了一个先王在高唐梦遇巫山神女的故事,绸缪缱绻之后,神女告诉他:“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后一篇写襄王听了故事,就夜梦神女,可惜好事未谐,只留下无限怅惘。历来学者如唐代李善、北宋陈师道都说,宋玉写这两篇赋,用意是讽谏楚襄王,远离女色的淫惑。钱钟书在《管锥编》里却另有别解,认为《高唐赋》创作的意向是神思卧游,与孙绰《游天台山赋》及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同属游览文类,想象翩飞,翱翔于巫山巫峡之间,不见得是讽喻男女的床第淫思。
坐在自家的阳台上,骋目远望,神思远扬,只能浩叹中国古典文学博大精深,多元歧义的情况太多,连坐在阳台上,都可以扯出连篇累牍的典故。虽非胡思乱想,大概和现代文艺青年的思路大不相同,或许也是代沟的见证,暴露了老派人的遐想总要讲古,有点回归传统的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