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
哈尔滨对于我来说,是一座埋藏着父辈眼泪的城。
埋藏着父辈眼泪的城,在后辈的写作者眼里,可以是一只血脚印,也可以是一颗露珠。
我十七岁前的行迹,就在连绵的大兴安岭山脉。山脉像长长的看不见的线,日月之光是闪亮的针,把我结结实实缝在它的怀抱中。初春的风认识我,我总是小镇那个早早摘掉围脖和手套的女孩,所以我的手总是比别的孩子要皴。夏日的溪流认得我,我常去那洗衣裳刷鞋子,将它们晾晒在溪畔草丛,交由太阳这个大功率烘干机,奔向树林采摘野果。可恶的树枝总是挂破我的衣裳,所以我身上的补丁也比别的女孩多。秋天时凝结在水洼上的薄冰认得我,它们莹白的肌肤上有着妖娆的纹路,被晨曦映照得像一面镶嵌着花枝的铜镜,我爱穿着水靴,把它们一个个踩烂,听着冰的碎裂声,感觉自己在用脚放爆竹,十分畅快,完全不理会冰的疼痛。冬天生产队的牛马认得我,那时上学除了交学费,还得交粪肥,只要发现公家的牛马出来拉脚,我就提着粪筐尾随着。可有时你跟了半里地,它们一个粪球都不赏,我便赌气地团了雪球打牛马,这时总会遭到车老板的叱骂。所以开学之前,因为粪肥不够秤,我和邻居小伙伴曾去牲口棚偷过马粪。
我少年时代的生活世界就是这样,在大自然的围场里,我是它的一个小小生物,与牛马猪羊、树木花鸟一样,感受这世界的风霜雨雪。无边无际的森林,炊烟袅袅的村落,繁花似锦的原野,纵横交织的溪流,是城市孩子在电影或画册中看到的情景,可它们却是我的日常生活图卷。
我对哈尔滨最早的认知,是从父亲的回忆中。童年的我懵懂无知,曾闹出不少笑话。比如看完京剧《沙家浜》,我认定有的地方的人是唱着说话的。比如父亲提到城市的公园时,我自作聪明地以为,这是男人才能进的园子。因为我们小镇的男人谈及女人生孩子,不说生男生女,而说生公生母,很自然地把人归于动物的行列。父亲童年不幸,我奶奶去世早,爷爷便把父亲从帽儿山,送到哈尔滨的四弟家,而他四弟是在兆麟公园看门的,多子多女,生活拮据。父亲在哈尔滨读中学时寄宿,他常在酒醉时讲他去食堂买饭,不止一次遭遇因家长没有给他续上伙食费,而被停伙的情景。贫穷和饥饿的滋味,被父亲过早地尝到了。父亲说他功课不错,小提琴拉得也好,但因家里没钱供他继续求学,中学毕业后,他没跟任何人商量,独自报名来参加大兴安岭的开发建设。爷爷的四弟得知这个消息时,父亲已在火车站了。父亲这一去,直到1986年因病辞世,近三十年没回过哈尔滨。而他留给我的哈尔滨故事,多半浸透着眼泪。
父亲去世后,1990年我从大兴安岭师范学校,调转到哈尔滨工作。每次去兆麟公园,我都会忧伤满怀,想着这曾是父亲留下足迹的地方啊,谁能让他的脚印复活呢。
初来哈尔滨,我的写作与这座城市少有关联,虽是它的居民,但更像个过客,还是倾情写我心心念念的故乡。直到上世纪末我打造《伪满洲国》,哈尔滨作为这个历史舞台的主场景之一,我无法回避,所以开始读城史,在作品中尝试建构它。但它始终没有以强悍的主体风貌,在我作品中独立呈现过。十年过去了,二十年过去了,我在哈尔滨生活日久,了解愈深,自然而然将笔伸向这座城,于是有了《黄鸡白酒》《起舞》《白雪乌鸦》《晚安玫瑰》等作品。
熟悉我的读者朋友知道,我的长篇小说节奏,通常是四到五年一部。其实写完《群山之巅》,这部关于哈尔滨的长篇,就列入我的创作计划中。无论是素材积累的厚度,还是在情感浓度上,我与哈尔滨已难解难分,很想对它进行一次酣畅淋漓的文学表达。完成《候鸟的勇敢》《炖马靴》等中短篇小说后,2019年4月,我开始了《烟火漫卷》的写作。上部与下部的标题,也是从一开始就确定了的——《谁来署名的早晨》与《谁来落幕的夜晚》。写完上部第二章,我随中国作协代表团访欧,虽然旅途中没有续写,但笔下的人物和故事,一路跟着我漂洋过海,始终在脑海沉浮升腾,历经了另一番风雨的考验。
我们首站去的是我2000年到访过的挪威,因为卑尔根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当年归国后我还写了个短篇《格里格海的细雨黄昏》。而此次到卑尔根,最令我吃惊的是,这座城市少有变化,几乎每个标志性建筑物和街道,还都是我记忆中的模样,甚至是城中心广场的拼花地砖,一如从前。而在中国,如果你相隔近二十年再去一座城市,熟悉感会荡然无存,它既说明了中国的飞速发展,也说明我们缺乏城市灵魂。而有老灵魂的城市,一砖一瓦、一木一石都是有情的。在卑尔根海岸,我眼前浮现的是“榆樱院”的影子,这座小说中的院落,在现实的哈尔滨道外区不止一处,它们是中华巴洛克风格的老建筑,历经百年,其貌苍苍,深藏在现代高楼下,看上去破败不堪,但每扇窗子和每道回廊,都有故事。它们不像中央大街黄金地段的各式老建筑,被政府全力保护和利用起来。这种半土半洋的建筑,身处百年前哈尔滨大鼠疫发生地,与这个区的新闻电影院一样,是引车卖浆者的乐园,夜夜上演地方戏,演绎着平民的悲喜剧。从这些遗留的历史建筑上,能看到它固守传统,又不甘于落伍的鲜明痕迹。这种艺术的挣扎,是城市的挣扎,也是生之挣扎吧。
从卑尔根我看到了“榆樱院”这类建筑褶皱深处的光华,到了塞尔维亚,我则仿佛相遇了《烟火漫卷》中那些伤痛的人——伤痛又何时分过语言和肤色呢!在塞尔维亚的几日少见晴天,与塞尔维亚作家的两场交流活动,也就在阴雨中进行。其中几位前南老作家,令我肃然起敬。他们朴素得像农夫,好像每个人都刚参加完葬礼,脸上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哀伤。对,是哀伤不是忧伤。忧伤是黎明前的短暂黑暗,哀伤则是夕阳西下后漫长的黑暗。他们对文学的虔敬,对民族命运的忧虑,使得他们的发言惜字如金,但说出的每句话,又都带着可贵的文学温度,那是血泪。这是我参加的各类国际文学论坛中,唯一没有谁用调侃和玩世不恭语气说话、唯一没有笑声发出的座谈。窗里的座谈氛围与窗外的冷雨,形成一体。苦难和尊严,是文学的富矿和好品质,一点不假,安德里奇的《德里纳河上的桥》诞生在这片土地,不足为奇。塞尔维亚作家脑海中抹不去对战争废墟的记忆,而我们也抹不掉对这片土地一堆废墟的记忆。尽管穿城而过的多瑙河在雾雨中,不言不语地向前,但伤痛的记忆依然回流,刻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上。
2019年岁末,长篇初稿终于如愿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