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华诚
去古田山的那天清晨,我开车从县城接上老陈。一路上山林幽深苍翠。草木似乎依然在冬日里沉睡。终于山路越来越静谧了,色调也越来越幽暗。仿佛是跟天色有关,那天多云转阴,阳光一直没有露脸,而山林反更添一层神秘之色。
我喜欢这样的山林。古田山的东北两面,群岭耸峙,西南方向岗岭环抱,山陡地险,岩石嶙峋,山上林木葱茏,遮天蔽日。许多年前,这里就是自然保护区了——有豹子吗?我问老陈。老陈说有啊,不仅有豹子,还有黑熊。大约是十年前,有张湾的村民慌慌张张向林业部门报告,说村庄后面的山林有熊出没,多次伤害了放养在林间的羊。可惜那时没有什么相机设备,拍不下来。到了2011年9月,古田山国家自然保护区里布置的红外线照相机,拍到了野外出行的黑熊。黑熊走路,大摇大摆的样子,以为人不知鬼不觉,其实已经触动了相机的自动开关,它的身影被相机偷偷地记录下来。
在当地,人们把黑熊叫做狗熊。科学的叫法,也有叫月熊、喜马拉雅熊或藏熊的。多数时候,熊们在夜间出行,白天就躲起来,在树洞或岩洞中休息。熊的口味很杂,以植物为主,喜欢各种浆果、植物嫩叶,或是竹笋、苔藓,也吃昆虫、青蛙和鱼,当然,在某些时候,还会闯到村庄里,攻击和捕食家畜。熊虽体形笨重,却是游泳爬树的好手。如果你和一头熊正面遭遇,四目相对,希望你不要想爬到树上以图躲避——在爬树这一点上,熊的技能比你强大太多。不过,老陈说,许多村民一提到黑熊就觉得害怕,其实不必。熊怕人,怕的程度,远超过人怕熊。
在古田山,还有许多保护动物,比如白颈长尾雉、白鹇,都可以看到。每年都有很多摄影爱好者,会来山里拍白鹇。
散步的时候,又说到黑熊。古田山发现黑熊身影之后,在数十公里外的南华山,也有护林员发现了黑熊。某年三四月份,黑熊结束冬眠,出得洞来,在四面悠悠闲逛。广袤山林里层峦叠嶂,林深泉幽,飞禽走兽,万物生长,神秘的黑熊也如大侠一般隐身其中,出入其里,除了脚印与粪便,留下的东西真的不多;若不是这些年,森林里配备了厉害的红外设备,黑熊、中华鬣羚、黑麂、蛇雕、松雀鹰,以及别的大侠们,哪里能被人轻易看到?好多动物与植物,我们都不认识,也从未发生过关系;不管我们喜不喜欢,这个世界其实也是它们的。
我去古田山,还希望能去山里,看看那些红外相机。对于人类来说,幸亏有这么一种高级设备,否则对于丛林深处的秘密,人们一定无法更好地了解。我听说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摄影比赛——中国自然保护区红外相机摄影比赛。有意思之处在于,我觉得这样的摄影作品,被摄模特是动物,摄影师也应当是它自己,是它们轻轻走过镜头,搔首弄姿或是气宇轩昂,将生命中最精彩的一瞬展现出来,才诞生了那样的照片。如果镜头是一面镜子,动物们应当知道,当它在看镜头时,镜头也在看它,这是一种双向的注视。
“有一种喜悦离人群最远,离星空最近”,我很认同这样一句话。有时候人群是危险的。当然,丛林也是充满危险的,甚至可以说是危机四伏。但是这不妨碍我窝在温暖的沙发里,观看这样的纪录片——11月,国家公园的林子里还挂着不少猕猴桃,它们在秋风中散发着成熟和略微发酵的甜蜜香气。一头刚成年的黑熊出现了,它毛色发亮,身形壮硕,大摇大摆地出现在镜头中。它先是观望,然后试探着去摘取果实,发现够不着,最后爬上一棵粗大的灌木,成功地摘到了猕猴桃。
坐在监控屏幕前,按下播放按钮的那位小伙伴,他夜以继日,以“快进”或“慢放”的节奏察看着过去几个月里丛林里发生的一切。他必须克服很多事情,比如枯燥无聊,比如腰酸以及眼涩;但是总有一些惊喜在等着他——丛林里总有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在发生。
比如弱肉强食,比如危机四伏,比如缓慢时光,比如突如其来的一场情爱,就这样近在咫尺,发生在镜头前。而我们,屏息凝神,看着一切在眼皮子底下发生。
这是一场跨越种族的交流——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