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入海流

辽沈晚报 2020年08月29日

□廖奔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公元723年,唐代诗人王之涣登上山西蒲州鹳雀楼,极目远眺,浮想涌动,吟出了这千古名句。

然而,黄河入海流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景,我一直没有想象过。直到有一天,我来到了山东省东营市垦利区的黄河入海口……

我出生在黄河岸边的一座小城,在黄河滩头度过了童年、少年和青年时光。尤其当年在郑州黄河花园口下乡八年期间,每天眺望长河落日,目送黄水奔涌入海,酿就了对黄河黏稠得化不开的情感。离开以后,我一生一世都在沿着黄河奔走,耳畔回响的永远是信天游民歌那凄厉高亢的曲调:“天下黄河几十几道湾?九十九道湾……”

汽车沿黄河三角洲自然保护区的带状公路驰向入海口。秋高气爽的季节,保护区成了芦苇的海。两侧芦苇结成丈高的墙,汽车走在中间,像是劈开了苇海。芦花正在盛开,阳光下迎风招展,跳进车窗,像飘雪,像飞瀑。汽车加速,芦花雪崩般退向后方。游船码头到了,码头前是黄河的最后一段河道,一河浓稠的黄水迅疾泄向大海。弃车登船,游艇顺流而下驰向海天。

黄河从青海巴颜喀拉山北麓流来,经过了九曲十八弯,此时已经流经5464公里,跨青海、四川、甘肃、宁夏、内蒙古、陕西、山西、河南、山东九个省区,下降5400米落差后在这里注入渤海。

前面是海天一色的滩涂,落满了成千上万只候鸟。远处的盈盈天光下,一列长腿鹭就像立在天边,水中留下倒影。左一片、右一片的鹳、鹤、雁、鸭,不计其数,悠闲觅食。忽然,被鹞隼之类的猛禽扰动了,成片飞起,霎时铺满天空,但很快又旋回落下,仍然悠闲自得地用喙在水面上戳。船头猛然一晃,拦门沙——河口底部沙堆的门槛过去了。

黄河流经黄土高原,携带了雨水冲刷下来的大量泥沙,年平均输沙量达16亿吨,每立方米水含沙量为35公斤。唐代刘禹锡《浪淘沙》词说:“九曲黄河万里沙。”千年万年,黄土高原被冲成了千沟万壑,成了我陕北老父脸上抹不平的皱纹。历朝历代,黄河在越过三门峡后从郑州向东北流去,三年一决口,百年一改道,渐渐淤积出了美丽富饶的华北平原。于是,我们的祖先从黄土高原走了下来,走向东部平原,从周到秦的开垦史,是一部东迁史。在精卫填海的时代,精卫鸟向东飞过太行山就到了大海。今天,华北平原却成了养育我的故乡。

我儿时在母亲工作的黄河泥沙室里看到过水流冲沙模型,科学家在研究黄河淤积规律。黄河每年淤积在下游河床中的泥沙有4亿吨,河床平均每年抬高10厘米,一年又一年,下游黄河成了“悬河”。今天黄河下游滩面,比新乡市高20米,比开封市高13米,比济南市高5米。“悬河”全靠两条夹岸大堤护持,我在花园口下乡时,年年冬天加高加固黄河大堤,黄河已经70余年不决口了。1997年11月截流的黄河小浪底水利枢纽工程,有效实现了防洪调水冲淤的功能,保证了黄河的百年安全。

“快看快看!”惊呼连声响起。前方的海水,一半浓黄,一半深蓝,鲜艳的色彩把大海分成了两半。船上情绪一片激昂。转过一个弯,船停在了海水的黄蓝交界处,向前展望,分界直抵天边。我压抑着胸中的波涛,仔细观看海水。黄色是稠的,蓝色是浓的,二者截然区分开来。海水晃漾着巨大的波漩,想把那黄与蓝摇开、打烂、扯碎,但只造成黄与蓝的犬牙交错,彼此分界突也突不破、化也化不开。黄还是黄,蓝还是蓝,就这样抗拒着、攫夺着、纠结着……

黄色的一边仍然是黄河,蓝色的一边则是大海。黄色是祖国,蓝色是星球。黄土文明要融入海洋文明,有着多少历史缠绕,有着多少情感纠结,有着多少努力与奋争。但黄河终究要流入大海。走向世界是我们祖祖辈辈的梦想,它正在我们的手中实现。黄河正以雷霆万钧之力冲入海洋,摧枯拉朽,势不可挡!最终黄河水会与海水完全混融,成为大海的一分子,而泥沙沉淀到海底,历经一千年一万年,淤积成新的大陆。

我看到垦利博物馆的陆域变迁图:黄河流到河口,冲积成三角洲,每年造陆三万亩,垦利的面积不断扩大。春秋战国时期,垦利还只是海底,今天它像是一个马头,昂首奋蹄朝向东海。

李白《赠裴十四》诗说:“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黄河的胸怀,就是如此博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