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

一位朋友收养了一条小黑狗，它真是可爱到极点：油亮的鬈毛，会说话的大眼睛。他和全家人都因为它的到来而改变，变得亲切温和，更有耐心。而以前他们不是这样。交谈中我进而得知，它来这里之前是一条城市流浪狗，瘦小多病，满身脏物，是一个等待救助的可怜生灵。这样的猫和狗很多，它们并不新奇，可是当一个人真的走近它，让它加入自己的世界，就会被深深地打动。我们会目不转睛地看着它，体味它的意思、它的心绪。它们在流浪的日子里与我们无关，尽管那可能是各种各样的传奇，有许多陡峭的悬念，只是我们一点都不知道。

它和邻居家的朋友在一起时，大概要讲述自己的故事：怎么遇到一个男子，这人多么英俊，见了我这个落魄的流浪者怎么惊讶和爱怜，怎么注视和接近。总之相互取得了信任，被收养，然后来到一个陌生而温暖的地方。这里的气味要花很长时间才能适应，比如茶和咖啡的香气，比如炒菜的油味儿。它在他们一家人盯住一个花花绿绿的、闪烁不停的屏幕时，觉得实在太古怪了。它在他们不在的时候，悄悄地绕到那个黑色的平板后面看过，什么都没有。这个东西发出的嘈杂声，紊乱的图像，让它想起了北风吹拂的街头。那些痛苦的日子不敢回想，可有时候又十分怀念。

朋友爱上了它。它在他们心中的位置，由一开始的不起眼和小可怜，到聪慧机智美丽、不可或缺的伙伴。

我们是一个宠物大国，有最多的猫和狗。关于它们幸福和不幸的故事越来越多了。它们更多地介入现实生活，与我们一起经历时代的喜怒哀乐。它们目睹人类的各种遭遇，一起承受，用纯真的目光援助和安慰我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如果没有它们，我们可能过得更苦。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机缘，人的心灵质地就得到了严格的检验：有那么多爱，也有那么多恨。人对动物的言行举止是最能够说明自己的。与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不同，动物承受再多的爱和恨，似乎都不会产生严重后果。所以人对动物可以很率直地表达一切：或紧紧拥有，或无情抛弃。

这条小狗就是一个被抛弃者。它没有了昔日主人，走向了彻底的悲哀和孤独。这种情形几乎每个人都很熟悉，但在生活中，类似情况往往只是让人留意一下，很快就忘记了。是的，我们见得太多太多，已经来不及哀伤。可是如果在一位爱心充盈、能够专注于万千命运的灵魂那里，一切也就大为不同了。他将念念不忘，追踪记录，深深地参与整个事件。

新的主人是一位诗人，一位有大爱心的人。他的眼睛没有被苦难磨钝，十分敏锐于痛与爱，于是能够一路盯视这只不幸的小生命，无论它躲到公园深处、藏到垃圾杂物后面，他都能找到它。它告诉我们：每个生命都只有一次，每个生命的到来与失去都是世界上的大事；还有，每一个生命，都是与其他生命紧密相连的。

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什么孤立于世的岛屿，它的任何一次坍塌，都会引起大地母亲痛苦的抽搐。

人类最值得骄傲的可能并非是强大的膂力，不是征服力，而是天生具有的巨大爱力，是能够体察外物生存与苦痛的悲悯之心。不会爱即不配拥有美好的生存，就意味着灭亡。事实上人类与植物和动物的相处，最可以检验自己，检验这爱是否正常与充盈。如果动辄砍伐树木，杀戮动物，那就一定不配享有安宁与幸福，即便一时拥有，也会很快失去。

人们在现实生活中遭受的苦难、上演的悲剧，究其原因，一定是在基本爱心的检验面前没有通过。

朋友与它的结识似乎只是一个平常的故事，却因此而书写了一个“检验”的故事。我们由此会举一反三思考自己，看看这许多年来我们做过了什么，以及后果。很多人都有这样的记忆：回到一个老地方，想看看那些伴自己走过童年的大树，最后都失望了。大树早就被砍掉了。我们伤害的动物就更多了。

我的朋友说：我们给予它的，远远少于它给予我们的。是的，我们不过是在救助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