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建融
诗人画家多识草木花卉之名。而水陆草木之花不可胜数,能够作为诗画创作比兴材料的,品类在三十种左右;如果单取一种作为最宜,我的选择便是荷花。
荷花又称莲、水芙蓉、芙蕖、菡萏等。根据植物学家的考证,荷花原产印度。但早在三代甚至更早,我国便已广有种植,《诗经》国风中多见“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的歌咏,便是明证。如果真是从印度传来,也是在汉代开辟“丝绸之路”之前的渺远岁月了。
荷者,和也。“礼之用,和为贵”——从这一意义上,荷花其实是可以与牡丹、梅花并称为三大“国花”的。
俗话说:“养花一年,赏花十日。”任何花卉,为大众所观赏,为诗人画家所关注,主要在它短暂的开花期。“谷雨三朝看牡丹”,当花尚未开或花已凋谢,又有谁会相约了群趋以往去看牡丹的呢?贵为花王,尚且如此,则其他的花卉更不言而喻。然而,荷花却是一个例外,而且,几乎是百花中唯一的例外。从“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新叶初萌,到“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繁花盛放(均杨万里句),再到 “留得枯荷听雨声” (李商隐)的凋残败落,从开场到收场,几乎180天,养荷半年,赏荷半年!甚至花事完全散场,“零落成泥碾作尘”,犹有蓬心藕,供人们继续观赏、享用!一般的赏花,多有各种名目的禁忌,荷花则宜露、宜风、宜晴、宜雨、宜烟、宜月,宜绿云十里、无边香色,宜一茎孤引、双影分红……可谓无时、无地而不宜,这在百花中更是绝无仅有的。花卉给予艺术家的意象之丰富,可媲美山水的,无过于荷花。
“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因声转形,总不如以形写形更来得直观传神。因此,论画家对荷花之美的创新性发现和创造性表现,得其“真”而合于“自然”,当然又在诗人、词客之上。
不论中西,一切绘画的艺术,要在点、线、面的构成和五色七彩的组合。而在百花中,论自然的生态,没有一种花卉具有像荷花这样既强烈对比又和谐统一的形色之美:荷梗的“线”,直行斜插、亭亭挺拔,高可过人;荷叶的“大面”,舒卷铺展、掩映交叠,宽可作伞;荷花的 “小面”,单瓣千叶、并蒂重台,妖娆多姿;莲心和莲蕊的“点”,散漫无序、疏密有致,精彩内蕴;再加上荷梗、荷叶、莲蓬的深碧嫩绿,荷花的深红、粉红、纯白、杂彩,莲蕊的浅黄……就使得荷花的描绘,适合于传统绘画的一切技法形式,无论丹青、水墨,还是工笔、写意,借画荷这块用武之地,画家们既可以尽显英雄本色,也可以提升艺术水准。
画荷,当然以宋人的“夺造化而移精神”为正宗大道。但宋人画荷留存至今的作品却并不多。有几件小品如《出水芙蓉》《太液风荷》等,或朵花片叶,或锦机密云,无不活色生香,精美绝伦,可惜皆佚名。名家的作品,如赵佶《池塘秋晚图》长卷中的片断,钱选《百花图》长卷中的片断以及《白莲图》短卷,皆水墨勾染,淡宕清空,又别是一番韵致。至明代中后期,以白阳、青藤为代表,演为波澜壮阔的水墨大写意,给人以振聋发聩之感。不过,画荷真正蔚成中国画科中的一门大宗,是在清代之后,至近世三百数十年间,名家辈出,名作纷陈,迈绝前代。尤以八大山人、齐白石、吴湖帆、张大千、潘天寿、刘海粟、唐云、谢稚柳、程十髮九家的风格、成就为最著,也都是我长年心慕手追的典范。
“艺以花荣艺益重,花以艺传花可知”。这两句诗,记得是从龚自珍的哪一首诗中剥过来的,但原句包括它的意思全忘了。我的意思则是要说,任何一种花卉,一旦被艺术家选作创作的题材,便可以扩大它的知名度;但只有极少数花卉,它被选作艺术创作的题材反而成就了艺术和艺术家——荷花,正是这极少数花卉之一。如果没有了它,传统的诗、词、画,将缺失多少“和而不同”、流芳千载的名作、名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