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的晚清名士王闿运

辽沈晚报 2020年08月11日

王闿运像。资料片

沈阳故宫珍藏的王闿运“行书七言联”。 辽沈晚报主任记者 张松 摄

沈阳故宫“夏香远溢”书画展中,有一幅晚清王闿(kǎi)运的行书七言联:眼明小阁浮烟翠,身在荷香水影中。赏其字、品其诗,似见作者透悟天机、不求闻达的旷淡心态,但若查阅王闿运的生平资料,会发现这位晚清名士言不由衷,说得很玄远、素淡、超脱,却于诗里字外透着那么一股无奈,不可明言的无奈。王闿运不是中国主流价值观里道德化、脸谱化的“好人”或“坏人”,而是个“复杂的人”“有趣的人”。仅此而言,唠唠王闿运,同样人性复杂的世人,不会产生仰望的心理压力,他很有趣,让与其对视的人很轻松,这才有利于彼此思想的交流,心灵的观照。

自幼资质驽钝的“王佐之才”

一说到名士,人们下意识地会想到那些天赋异禀、聪明伶俐的不世才俊,而身为晚清著名的经学家、文学家、史学家,自诩有“王佐之才”的王闿运,自幼却资质驽钝,他一点都不聪颖,他很笨。

打小失去爹娘的王闿运知道自己笨,所以要“笨鸟先飞”,他很有毅力,很勤奋,《清史稿》说他“昕(黎明)所习者,不成诵不食;夕所诵者,不得解不寝。”“经、史、百家,靡不诵习。笺、注、抄、校,日有定课。”故九岁能文,稍长,肄业长沙城南书院。

王闿运告诉世人:勤可制笨,你虽非天才,只要肯下苦功,工夫不负有心人,天道酬勤。

王闿运性高旷,他虽出身平平,没啥背景,却瞧不起忙碌奔波的红尘中人,看不上蝇营狗苟的谋利之辈,他觉得这些人一辈子活得没价值,张罗一辈子,算计一辈子,也不过是吃喝拉撒、生老病死,权去则消,财散则空,白忙活,没意思。

王闿运门徒上千,他反复告诫自己的弟子:人活一世,不能只为欲望活着,要活得有“说法”,有“内容”。

有些人不忿,责问他,你会种田吗?你会做工吗?你会计账吗?你会发财吗?……他一脸不屑:“那些事,我都不会!”

王闿运认为自己是“做帝师的材料”,但他的最高学历只是举人,而帝师是要从翰林院中的进士中选拔的,所以他只能做幕僚。还好,他被大清权臣肃顺看中了,请进府中,遇之甚厚。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他的大好前程,因肃顺的突然倒台而前功尽弃,站错队的他成了“肃党”!命,好歹保住了,但功名,却从此没有了。

按常理,这时要低调甚至无调,逆来顺受,沉默隐忍,但王闿运却“来气”了,写了本《祺祥故事》,为肃顺鸣冤,这可是在盛行“文字狱”的清代啊!

在王闿运看来,肃顺之所以失败,是没抓住兵权,没兵权,说啥都不好使。得罪慈禧不怕,但得罪了掌兵权的僧格林沁与文祥,事儿可就大了!

依据这一思路,他后来劝打败太平天国的、掌兵权的曾国藩反清自立,吓得曾国藩顶梁骨走了真魂,赶忙遣散湘军,并自书一联:倚天照海花无数,流水高山心自知——以明心迹。

王闿运后被曾国藩辞退了,这样的人,谁敢用?

而王闿运不仅不思己过,反而“更来气”了。他认为曾国藩这人格局太小,不是干事的人。此外,他还瞧不起另一位晚清名臣——左宗棠。

著述《湘军志》险招杀身之祸

曾国藩辞退王闿运,有一导火索:《湘军志》。

扫灭太平天国后,曾国藩、曾国荃兄弟志得意满,欲表功天下,名垂青史,便请同乡且名流的王闿运书写一本《湘军志》,王闿运慨然允诺。

为写此书,王闿运除亲身经历及走访考察外,还设法借阅了军机处的大量档案,并请人制作了地图,先后花了七年时间才完稿。

此书中,王闿运除褒扬湘军的功勋战绩外,对太平军前期声势的凌厉,清朝内部各派势力的矛盾,湘军初期曾屡战屡败的狼狈之状,以及曾国荃攻破江宁(今南京)后的纵军掳掠、烧杀奸淫、吞没财物等情况都不加掩饰,如实记述。

此书一刻印,立即遭到湘军将领围攻,怒斥其为“谤书”,逼迫王闿运将原版交郭嵩焘毁掉才得以免祸。据说,湘军中的极端者甚至动过暗杀王闿运的念头,王闿运著良史、说真话,险些招来杀身之祸。

之后,曾国荃又请幕僚王安定另撰《湘军记》,试图抵消它的影响。《湘军记》虽然记事详尽,可补《湘军志》的缺略和偏颇,但它对曾氏兄弟一味奉承,故意回避或弥缝各方的矛盾,因而无论是真实性,还是叙事的简洁,文笔的雄健都比不上《湘军志》。为此,后代有学者称《湘军志》“文笔高朗,为我国近千年来杂史中第一声色文学”“是非之公,推唐后良史第一!”

王闿运凝聚多年心血的大著被烧了,幕僚工作没了,多年的交情也丢光了,但他一点不后悔,反认为《湘军志》是自己一生最得意之作,不是自己的作品不行,是湘军这帮人不行,道行太浅,堂堂大清朝,就没一人识货的。

高徒满门的一代育人良师

近几年,坊间盛传这样一个段子:清代的科举状元普遍比不过落第秀才!

第一份名单:傅以渐、王式丹、毕沅、林召堂、王云锦、刘子壮、陈沆、刘福姚、刘春霖。

第二份名单:曹雪芹、胡雪岩、李渔、顾炎武、金圣叹、黄宗羲、吴敬梓、蒲松龄、洪秀全、袁世凯。

前者,全是清朝的科举状元;后者,全是当年的落第秀才。

这个话题火药味太浓,情绪过于偏激,自然存在先天缺漏。如陈沆是清代古赋七大家之一,文学水平不在蒲松龄之下,陈沆怎么就不如蒲松龄?

又如毕沅,身居湖广总督要职,且精金石地理之学,曾续司马光书,成《续资治通鉴》,这般成就,怎么就不如吴敬梓?

这一比对的最大硬伤是:它忘记了当年在官办学府之外,还存在一批民办的私熟、学堂、书院,在这些民办的教育机构里,活跃着一批大师级教员,如王闿运。也就是说,那个时代的读书人,就算中不了举人、进士,经王闿运这等卓越先生的教导与点拔,一样成材,一样成名。

王闿运这一生,职场坎坷,四处碰壁,但这位以“帝师”自诩的晚清高人却因材施教,桃李满门,“王门弟子”在晚清的政坛、学界,那是光彩夺目,十分活跃。

王闿运1880年入川,主持成都尊经书院,后主讲于长沙思贤讲舍、衡州船山书院、南昌高等学堂……据说,他门徒过千,且名士辈出。

那么,他都培养出哪些“优秀学生”呢?太多了,如廖平。

廖平(1852—1932年),四川井研县青阳乡盐井湾人,他一生研治经学,做出了超越前人的学术贡献,并创造了一个融合古今中西各派学说,富有时代特色的经学理论体系,他是中国近代最著名的经学大师,在中国近代学术界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

在王闿运的学生群里,廖平属于老实巴交、闷头苦读的人,更多的“王门弟子”则锋芒毕露,敢想敢干,我行我素,舍我其准!而身为师长的王闿运,却欣赏这个性,喜欢这调门,你看他照片像个保守死闷的老学究,但内心却是一个崇尚个性解放的热烈之人。

所谓“”有其师必有其徒”,举几个例子:

一:夏寿田,光绪十五年(1889)中举,历任翰林院编修、学部图书馆总篡,为父辨诬触怒朝庭遭革职。宣统三年(1911)授朝议大夫,民国元年任湖北省民政长,二年任总统府内史监内史。袁世凯称帝,制诰多出其手,失败后投奔曹锟,任机要秘书,1935年病逝于上海;

二:杨锐、刘光第,位列“戊戌六君子”,为朝廷的变法、国家的进步,殒命北京菜市口,甘洒热血谱春秋,堂堂的中华义士;

三:宋育仁,中国早期资产阶级改良主义思想家,被誉为四川历史上“睁眼看世界”第一人,重庆维新运动倡导者。1894年,宋育仁任出使英法意比四国公使参赞,着意考察西方社会、经济、政治制度,积极策划维新大计,提倡民主共和。回国后,参加维新组织“强学会”,主讲“中国自强之学”。宋育仁最令人震惊之举,是拟定了中日甲午战争的“奇袭日本本土计划”,险些大功告成,改变中国近代史;

四:杨度,清末反对礼教派的主要人物之一,戊戌变法期间,接受康有为、梁启超等改良派的维新思想,反对帝国主义,主张君主立宪。从清末到民初,杨度的君主立宪救国理论在实践中处处碰壁,最后彻底破产。五四运动以后,工农革命运动使他看到了中国的未来,他长期与李大钊等共产党人接触,世界观也有了根本的转变,后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

王闿运招收门徒,特意为寒门学子网开一面。有人说,他这么做,就是故意做给所谓的上流社会看:你们讲门第、出身、学历,我非要培养几个下里巴人,搅搅你们的局!

他都培养了哪些“泥腿子”呢?不少,像大经学家廖平,就是给人端茶送水跑堂的。

王闿运还特意收了三个”匠人弟子”:木匠齐白石、铁匠张仲飏、铜匠曾招吉。他就是要找这些底层的人来和士子们做伴,抬举了“他们”,就贬低“你们”——王闿运对瞧不起他的上流社会,心里有气。

不过,骨子里,王闿运并不真的看得起这些“泥腿子”,比如在自己的日记里,就嘲笑齐白石的诗是“薛蟠体”,而在齐白石自己看来,他的诗是第一流的,而画倒在其次。

无论看得起还是看不起,王闿运教学生是“真教”,很敬业,很认真,他从不体罚学生,别看他对慈禧、曾国藩这些大人物横眉冷对,不时奚落,但对学生,却和颜悦色,如待亲朋。

王闿运学富五车,治学严谨,他坚决反对学生读死书,泥古不化,死记硬背。他常对弟子讲,学习要讲方法,讲门道,比如,读“四书五经”,你得首先明白,《易经》是与“数学”有关的,别上来就研究卦象;读《书经》,要学会断句;读《诗经》,要懂男女赠答……

王闿运语重心长地对弟子说,读圣人之书,不是让你成天重复、考证,而是要阐释自己的思想,不要斤斤于文字训诂、名物考证,主张透过文字之表,去探求隐寓其中的微言大义。

按王闿运的意思:你做学问、写文章,成天是名人说,谁谁说,表面不出错,很客观,唯独不说自己的观点,做学问等于白做,写文章等于白写!

迥异世俗的“择偶观”

身为一代名士,王闿运有妻有妾,但都走在了他的前头。丧偶的王闿运一不续弦,二不寻欢,既不娶大户闺秀,又不找青楼女子,他把目光转向了出身劳动阶级的“中老年妇女”,官方叫“女仆人”,民间称“老妈子”。

王闿运选来选去、挑挑捡捡,相中了一个“照顾其生活兼侍寝”的农村大脚妇周妈。周妈长相如何?不详,据传其样貌无甚特殊之处,一般人吧。

周妈是个寡妇,手脚勤快、办事麻溜、有眼利见儿,斗大的字不识一升,不会文诌诌地跟你抬杠……王闿运给自己选了这么个身份低微、经济实用型的“后老伴儿”,别人笑他缺心眼,读书读昏了头,他却反笑世俗之人看不穿。

其实,周妈并不老,随了王闿运时,也就三十来岁,正是一个女人精力充沛的盛年。

这么一个大学者、大名流,如此屈尊收了自己,周妈自是感恩戴德,把王闿运伺候得妥妥帖帖。王闿运每日与周妈同寝同食,连头上的辫子都必须由周妈亲手梳理,梳理完了,还让周妈给他扎一条“大红的头绳”。

不过,跟了王闿运的周妈,却无名分,她一非正妻二非侍妾。以今人视角看,周妈似乎很吃亏,随时可能被抛弃,但实际上,王闿运对周妈好着呢,走哪儿带哪儿,寸步不离,没名分的周妈竟能做王家的主,大事小情,周妈拍板,王闿运就依从。

有人猜,王闿运要周妈,就如同他故意选三个“木匠、铁匠、铜匠”做徒弟一样,成心臭掰上流社会的道貌岸然,成心讽刺那些权贵名门的装腔作势,这或许是有道理的。

到了民国,王闿运找老妈子一事竟成了湖南地面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对此,王闿运不羞不臊,从不避人,与周妈双入双出,甚至当着自己弟子的面亲亲热热,还把自己与周妈的情爱写进“日记”里,供后人观瞻。

清朝倒台,袁世凯做了大总统,请王闿运进北京做国史馆的馆长,王闿运偕周妈上路。

途经武汉,湖北督军王占元请饭,周妈上席,陪座的大人、先生们一脸尴尬。

到京之后,袁世凯设宴款待,周妈也有座位,而且就在王闿运的旁边。席间,王闿运旁若无人,一个劲地把好菜往周妈碗里夹,连跟袁世凯说话都有一搭无一搭的,把袁大总统也看蒙圈了。

周妈并非省油的灯,别看没文化,但怎么拉帮结派、安插亲朋、纳贿吃贡、摆事谋利,不教自会,无师自通。

周妈让王闿运给她写了一张对外公关名片:王氏侍佣周妈。她打着王闿运的名头,替人求官跑官,甚至大闹妓院……搅得满城风雨,路人皆知。

后来,事闹大了,王闿运见势不妙,以“帷薄不修”、对家人约束不利为由,卷铺盖走人,辞官归乡,带着周妈回老家过日子去了。

虽然没名分,虽然闯了祸,但王闿运始终带着周妈。王闿运与周妈的结合,受尽世人耻笑,有如闹剧,但回头看看现在电视剧里的桥段,那些古今中外装模作样、利益交换的婚姻,谁真实谁虚伪,似一目了然,到底谁该笑话谁呢?

辽沈晚报主任记者 张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