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母亲打电话

辽沈晚报 2020年08月07日

□赵丽宏

不管走到哪里,北京时间晚上九点半和母亲通电话是生活中的必须之事,二十多年没有中断过。

母亲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语速很慢,含混不清,仿佛远隔着万水千山。我的话,她似乎听不见,最近经常是这样。母亲在电话里对我说:“我老了,耳朵有点聋了。”

母亲今年98岁了,我每天晚上和她通电话,如果接不到我的电话,她会无法入睡。

母亲是敏感细腻的人,在电话中,她总是轻声轻气,但思路很清晰。和母亲通电话,话题很丰富,从陈年往事,到日常生活。前些年,母亲喜欢回忆往事,年轻时,她有记日记的习惯,很多大小不一的日记本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母亲现在还可以从这些日记本中找到六七十年前的人和事。她总是在电话里问我:还记得你两岁的时候吗?她说,我常常想起你两岁时的样子,我下班回来,你正坐在马桶上,看到我,裤子也不拉就从马桶上跳起来,奔过来,光着屁股,嘴里不停地大声喊着妈妈妈妈。她一次又一次说,说得我不好意思。母亲这样的回忆,使我感觉自己还是个孩子。

母亲常常在电话中问我:你又在写什么文章?你又出了什么新书?这样的问题,在我年轻的时候母亲从来不问我。我一直以为母亲对我的写作不感兴趣,所以也从不把我的书送给她。但是后来我发现,母亲其实非常关心我的写作,在我家老宅的一间暗室中,有一个书橱,里面存放着我多年来出版的每一本书,这是母亲背着我想方设法收集来的。

有一次,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她藏着很多我的手稿。我用电脑写作将近三十年,手边几乎已经找不到年轻时代的手稿了。母亲说:“每一张你写过字的纸,我都为你保存着。”电话里,母亲的声音轻轻的幽幽的,却震撼着我,从耳膜一直到心脏。那次通电话后去看母亲,母亲从她的储藏室搬出两个纸箱,里面都是陈旧的纸张,有的已经发黄发脆。这都是我各种各样的手稿,有些是一次次搬家时留下的书稿,更多的是写得不满意随手扔掉的草稿,最早的已经在她这里保存了五十多年。看着自己年轻时在纸上的信笔涂鸦,再看看在一边淡淡笑着的母亲,我说不出一句话。

前些日子,我带着助听器去看望母亲。母亲戴上助听器,高兴地说:“好,现在能听清楚了。”看着母亲的笑容,我无法形容内心的欢欣。我想,以后母亲可以像以前一样和我通电话了。我没想到,助听器的效果,其实并不太好,有时会发出很大的嗡嗡声,母亲难得把它戴在耳朵上。但她总是在电话里夸奖助听器,她说,有了助听器,我不会是聋子了。她是想让我高兴,让我觉得这个助听器没有白买。

母亲的听力大概很难恢复了,但我还是每天准时给她打电话。我们无法再像从前那样谈心聊天,不管我说什么,不管我问她什么,她总是自顾自说话。电话里,传来母亲一遍又一遍的叮嘱:“你别熬夜,早点睡啊。”

世界上,有什么声响比母亲的声音更温暖更珍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