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下

辽沈晚报 2020年07月30日

□苏沧桑

11楼的窗玻璃上,我听见雨在用脚敲着窗,它亦听见我睁开双眼。这是立夏的早晨,“夏,假也。物至此时皆假大也。”果然,花都谢了,树叶都变大了,虫鸣声比起往日响了,整个世界像是蓬松了一倍。

比如,窗玻璃外的雨声,比如昨夜楼上的拖鞋声。其实并不是很响,但突如其来的“趿拉趿拉”声,足够打断那座搭向梦乡的桥。楼上的那个人一定是无意的,并不知道会让楼下的我烦躁得发狂,让我一次次想起那年医院里一个个噩梦般的日夜。

因肠炎住院,我五天五夜水米未进,靠24小时输液消炎,备受煎熬。人虚弱了,神经却更加敏感,一些平常不过的声音汇集在一起传到耳朵里,像在切割我的骨肉——楼上椅子拖来拖去的声音,门外高跟鞋的声音,隔壁病房一群人探望病人叽叽喳喳的聊天声,有一个女的笑声特别响,医生和护士进进出出的声音……头疼欲裂时,任何声音都是利器,包括音乐风声雨声甚至亲人的问候声。

当我终于可以在家人陪伴下到病房楼下走走时,第一眼,便看到了立夏时节的阳光照在冬青树刚刚萌发的嫩芽上,毛茸茸的,无比鲜亮,觉得周围所有的声音都镶着阳光般美妙。我反思自己:以前我去看望病人时,也穿着高跟鞋笃笃地走路吗?也在病房里大声说话了吗?随意拖动过板凳或椅子吗?在医院的某个角落里,也许正是你发出的并不刺耳的声音,正在刺痛着某个病人,让其痛不欲生。那么楼上的那位领居呢,也许,他(她)也正经历着某种痛苦而辗转难眠,才会深夜趿拉着拖鞋走来走去吧?这样想时,我立刻原谅了他(她)。

肿着眼出门上班,下了楼才发现雨还在下,还不小,而我忘了。网约车还有一两分钟就到小区门口了,上楼拿伞显然来不及了,一时有点蒙,自言自语“下雨了”。

身后传来一个女声:“我带伞了,你要去哪里我带你去。”

回头见一位陌生的女邻居,大约三十多岁,短发,红裙,正将一把伞“哗”地撑开,我心里也有个声音“哗”地一响。那是比伞发出的声音小一点、比这个女声大一点的声音,成分是惊讶和感动。

同一把伞下,我的胳膊会碰到她的胳膊,我的裙子会碰到她的裙子,如同立夏时节雨与草木的窃窃私语,散发着陌生而清新的气味。我想起同住这个小区的几位老朋友,我工作忙碌时,标哥替我顺道接送女儿;我头破血流时,樊姐夫妻和李姐第一时间送我去医院急救;我出远门时,雪姐帮我拿快递翻译出国材料;我回家过春节时,雯姐大年初一去给我家两个猫主子拜年当铲屎官……不知道是什么缘分,让我们比远亲更近。然而,这些都是老朋友,偌大的小区,邻居们大多形同陌路,我连同一楼层的另两户邻居姓甚名谁都不知道,见面只点点头或笑笑,从未想过打听。

同在一把伞下的那一刻,我的心却动了动,张嘴想问她叫什么,住几楼,终于还是没有问出口。她自然而然的善举,被我唐突一问,也许反而彼此尴尬了。有些情分,点到为止,也很美。尤其是邻里之间,适当的距离,互相的体谅,偶尔的雨中共伞,谁都不累。

她把我送到小区门口保安岗亭的大伞下,说:“你就在这儿等车,不会淋到雨,我坐地铁去了。”

她红色的背影远去,留在我视线里的,是岗亭边在风雨里摇曳的几朵太阳花。据说,古代的帝王在立夏这一天会率百官到郊外举行迎夏仪式。仪式上的一切装饰都必须是红的,以表达祈求丰收的美好愿望。

三个立夏过去了,我居然从未再遇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