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得花香

辽沈晚报 2020年07月26日

□王跃文

我的老家溆浦,自古重茶酒二事。乡间的堂屋,不叫客厅或起居室,喊作茶堂屋。吃饭、待客、小憩,冬天烤火、熏腊肉,都在茶堂屋。坐在这间屋子,自然是要喝茶的。有客登门,一面喊坐,一面倒茶。人随贫富,或由丰俭,有茶无茶并不要紧,新鲜井水也要舀来献上。

倘若说茶是居家日常,酒则是关乎大事的。任何宴事,都说是做酒。生日做酒,结婚做酒;红事做酒,白事也做酒。人问:“你明年大寿,做酒吗?”答曰:“做酒做酒,请您吃酒啊!”哪怕乡下打赌,也常会说:“我要是输了,请你吃酒!”

男人们平日常喝的是甘蔗酒。溆水两岸开阔的沙地,从夏到冬都长满了甘蔗。小孩子都喜欢在甘蔗地里玩,想象那里是烽烟四起的青纱帐,还可以躲在里面偷甘蔗吃。初冬开始,甘蔗地每隔三五里,便有一处糖坊。十几根杉木搭起三角尖顶的架子,盖上稻草便是糖坊了。甘蔗糖熬完就拆掉糖坊,来年再去搭建。我们队上的糖坊却是瓦屋,很是让人羡慕。那糖坊只有冬天派上用场,平时都是闲着的。男孩子打仗,女孩子踢房子,都喜欢去糖坊。扯猪草的孩子,背篓往糖坊一放,就只顾着玩去了。眼看着时候晏了,才匆匆忙忙钻进棉花地或柑橘园去扯猪草。遍地都是可作猪草的野菜野草,可小孩子们总是很难扯满一背蒌的猪草。回去时越到家门口,背蒌里的猪草就显得越少。小孩子们总是在进屋前放下背蒌,将只有大半蒌的猪草扒得松松的垒起来。娘接过背蒌,忍不住笑骂:“你这猪草是弹匠师傅弹过的啊!”那时候,乡间常可看见弹棉花的弹匠师傅,肩上扛着长长的弓。

熬糖的季节,小男孩放了学就往糖坊跑。拿一节甘蔗藏在衣袖里,趁熬糖师傅背过身去,飞快地把甘蔗往糖锅里一伸。听得师傅一声大吼,偷糖的男孩已跑出三丈远。男孩举着甘蔗在寒风里飞奔,糖汁很快就结成脆脆的壳。这是甘蔗糖的一种浪漫吃法,叫吃糖竿杵。

甘蔗渣堆得高高的,男孩们在上面玩打仗。我那会儿最爱学《英雄儿女》里的王成,蹲在用甘蔗渣垒成的战壕里高喊:“长江长江,我是黄河!为了胜利,向我开炮!”最后,拿起一根长长的甘蔗当爆破筒,做一个慷慨赴死的王成造型,从一丈多高甘蔗渣堆上往下跳。每次跳下去,都感觉自己跟敌人同归于尽了。

甘蔗糖还没熬完,就开始蒸甘蔗酒。堆放些时日的甘蔗渣开始发酵,成了蒸酒的材料。高大的木蒸桶日夜冒着白汽,酒香和糖香飘去好远,村里的人都闻得见。这时候,学校放了寒假,男孩子们天天守在糖坊。热气腾腾的糖坊比家里暖和。小男孩们时刻都像偷儿,想着偷糖吃,偷甘蔗吃,偷甘蔗酒喝。蒸酒的师傅看出我们的心思,用酒提子舀出酒来,笑道:“来啊,醉得你摸门不着!”小孩子们一哄而散,就像晒谷坪边被赶飞的小鸡,想再回去偷谷子吃,又害怕主人手里的竹竿。过一会儿,孩子们又围到蒸酒师傅跟前去了。

蒸完最后一锅甘蔗酒,雪就下来了,过年也近了。

正月里,亲戚间要相互请吃酒。我家的规矩,除了请亲戚,父母还请他们的朋友。晚上坐在茶堂屋烤火,娘会说明天请哪几位客人来屋里坐坐。亲戚是不用说的,说到每一位朋友,爹或娘便会说,这人如何的好,又是在哪桩事上如何的仗义。第二天,我和姐姐、弟弟,都被打发出去请客人。讲究的叔叔或姑姑,一路上不停地拍衣襟、拍衣袖。进我家门前,一边讲“莫客气啊”,一边还在拍着衣襟衣袖。妈妈早迎了出来,也拍着衣襟袖子,笑道:“哪里客气!又没有什么好菜,只请你来坐坐。”

有一年正月请吃酒,爹拿出两瓶竹叶青。“这两瓶酒我藏了好几年了,喝吧,喝吧。”

“这么好的酒,舍不得大口大口喝!”客人讲酒好,娘自是欢喜,不停地往火塘里加青炭,茶堂屋热烘烘的。

爹喝酒话多:“刚清朝的时候,山西有个读书人不肯在清朝做官,也不愿意织辫子。他就当了道士,又学了郎中。这个读书人把竹叶青古方重新调过,又好喝又养生。这个人叫傅山。我在杏花村见过他为酒厂写的四个字。”爹说着,拿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道:造得花香。众人歪着脑袋看了半天,问:“怎么解?”爹说:“造得像花一样香嘛!”

大半夜,客人们走了,茶堂屋冷清下来。爹酡红着脸,望着两个空酒瓶,跟娘说:“你也该喝一杯的。”

娘没喝酒,脸也是红扑扑的,笑眯眯地说:“我喝一杯,客人就少一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