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
在现代社会,动物可能是离人最近的“他者”和“弱者”。
现代与远古是不一样的,那时候人类置身于广漠之中,人和动物们相比反而是非常弱小的。人处蛮荒,视野之内全是恐惧。但后来人的工具越来越先进,生存能力越来越强,动物成了狩猎对象,渐渐就变成了彻底的弱者。火器的发明,是人类与动物的关系发生巨变的一个分水岭。很多野生动物遭到杀害,濒临灭绝,不得不逃到荒无人烟的地方维持生存。动物有的群居,有的独来独往,很少接近人类,也没有能力侵犯人类。人类组建起自己强大的社会组织,而且有城市和村庄这样有形的巨大“屏障”和“堡垒”。
当代人一谈到动物,就会想到最常见的、跟人关系最密切的那一类,由近及远一口气说出很多。从近处的猫和狗,到被人类役使和饲养的牛马猪羊、鸡鹅鸭之类,以及经常在动物园里看到的那些老虎、豹、长颈鹿和骆驼、斑马,各种飞禽走兽等。除了一些专门的研究者,有大量动物我们是不认识的,对它们非常陌生。无数的动物散布在广漠的世界上,它们因为生存环境的不同,跟人的亲密度、与人交接的频率也不同。但其中很大的一部分我们见过,知道名字,甚至耳熟能详。
动物基本上没有我们平常所熟知的那种社会性,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同时又是这其中最活泼最灵动的、双目闪烁的生命。所以与之相处,有时候能够激发我们的另一种情愫,激扬和焕发我们本来应该具有的“自我”。当人面对动物的时候,它们的自然属性常常令人有一种莫名的欣喜和神往、一种生命的回归和解放感。我们经常强调的人道主义和人文精神,有着更广泛更深刻的意义,它也涉及到人与自然万物的关系问题。“人道”不仅包括了人与人之道,还包含了为人之道,即人在这个世界上怎样认识自己、要求自己,他们所要具备的责任,以及理解力和洞察力、生存理性等。这对人类提出了非常高的要求,而且是针对人类、独属人类的,既不能摆脱也不可以替代的。
我们讲人文精神,但“人文”并不是一个狭隘的概念,尤其不能简化和固化,使其局限于人类自身,而必然要关系到包括人类在内的整个生态文明,以及这种文明的发展和进步。全面发展的历史和全面发展的理想人格,一定会探求至高的生存理念,在完成自我认知的过程中,更深入更本质地去理解整个自然界中的“他者”。我们必须了解这些,并从中寻觅到更宽阔、更永恒的关于生命的诸多原理。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一个人与动物结成的心灵关系,即精神的联系到底如何,基本上决定了他是否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道主义者和人文主义者。
动物属于大自然,也是我们人类世界的延伸。作家写动物,实际上既是写大自然也是写自己,是表达一种共同的承受、等待和观望。人与人的相爱是非常自然的,爱动物却是爱一个“他者”和“弱者”,这种爱更少功利性,是生命所具有的最美好的情感,体现了极柔软的心地,如怜悯、慈悲、痛惜、莫名的信任和寄托。这是人类对其他生命的一种心灵寻访,有美好的假设和猜测,预先设定了对方的美善。从此人类便排除了很大一部分孤独,找到了这个世界上既陌生又熟悉的“另类”,它们是具有嗵嗵心跳的、大睁一双眼睛的生命。对它们的好奇心是自然而然的,更是可贵的,总是伴随了最大的柔情、同情和理解。从这里出发的爱都是比较纯粹的,较少令人怀疑会有其他目的。
所以我们可以发现,越是那些大心灵,越是可以感受他们对于动物手足般的情谊。回顾我们读过的文学作品,像雨果的《巴黎圣母院》里面描写的一只可爱的白羊和女主人公的关系;像屠格涅夫那篇著名的小说《木木》,写一条狗与男仆的生死相依,读来催人泪下。说到文学杰作中的动物,可以列出一个很长的名单,它们全都是真切质朴、兴味盎然的讲述,或趣味横生,或令人震悚。
最近有朋友转给我一篇很有意思的文章,题目是“你如果不爱猫都不好意思当作家”,其中列举了许多中外作家学者与猫相处的例子,配有一些精彩的照片。其中有一张是海明威在写作,身边环绕了十几只猫,不得不用手一边护住稿纸一边工作。海明威标榜自己是无畏的男子汉,但很少有人知道他爱猫成癖。
动物是人类非常重要的生命参照,没有这个参照,人对自我的认识,以及生命中一些自然而本质的东西就会被忽略而过。我们讲动物,实际上是在讲生命中某些更根本的东西。比如狗所拥有的取之不竭的激情,在海明威看来是一个谜,不仅如此,它的真挚与单纯,短时间内将激情蓄满胸中,真是了不起的一种能力,更是生命的一种特殊质地。人类在动物这些“他者”身上,真的可以领悟许多、学到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