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会芬
弥兴坝子周边有几座小型水库,坝子里有一条不算宽但四季不断流的弥兴河,因此这里空气湿润,一年中大多数时间,坝子上空云雾缭绕。清晨,坝子里的村落正在浓雾的遮掩下穿衣起床,各种各样的声音从四面传来,牲畜的叫声、皮卡车的喇叭声、摩托车的轰鸣声、人说话的声音……这时就会有一个声音从西南方向传来。这声音有金属的质地,坚硬、刚毅,又掺合着些许柔软。刚听见时很缥缈,声音逐渐近了,脑海里竟然出现了它的模样,像一条边缘带有锯齿的薄铁片,穿过逐渐稀薄的雾气,穿过淡金色的微弱的阳光,慢慢地延伸在早晨清冽的空气中。这是什么发出的声音呢?
我终于忍不住问一位本地的老师,她告诉我,是火车的汽笛声。广通到大理的铁路经过小苴站点,每天都有好几列火车经过。
困扰了我很久的问题有了答案:竟然是火车。
曾经读过土耳其诗人塔朗吉写的《火车》:去什么地方呢?这么晚了,美丽的火车,孤独的火车?凄苦是你汽笛的声音,令人记起了许多事情。为什么我不该挥舞手巾呢?乘客多少都跟我有亲。……
让我心动的是诗中一开头的三个词创设出的意境:晚,美丽,孤独。天色已晚,暮色四合,旅人归家,倦鸟归林。从心理学和生理学的角度说,这个时候人最容易滋生感伤、忧郁的情绪,强悍如法国女作家杜拉斯,也说过她一天中最难熬的是黄昏。诗人应该是在黄昏时的旷野里看到火车,我这样说并非没有根据,试想一下,如果是在城市或村庄,在一片橙黄色灯光制造出的温暖、安静祥和中,突然闯进一个黑漆漆的庞然大物,是不会有什么美感的吧?没有人知道它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它要到哪里去,没有人知道它走过的山,也不知道它将要跨的河,它孤独地行走在天地间。它的孤独像人类的孤独,不知来路,亦不知归途。是的,正因为生而孤独,才更应该满含热泪送出一份祝福,照亮自己,也照亮他人脚下的路,于是诗人在结尾处这样写道: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
去小苴小学监考,是在腊月末。是一年中最冷的那几天。一个下午,天空现出一片宁静的蔚蓝。吃过晚饭,我们去看火车。
这是一个不太深的山谷,东西走向。南北走向的铁路从山谷的尽头穿过,小苴火车站就在山谷尽头。突然,东北方向传来一声火车的汽笛声,声音持续有五六秒,尖利的声音穿透寒冷的空气扩散开去。
来了。在我们忐忑不安的等待中,火车转过一个山冈,从东北方向露出了它硕大的脑袋。探出头的时候,它又嘶叫了一声。正往西南方向下滑的落日似乎不经意地动了一下眼皮。我脚下的土地开始骚动起来,那些矮小的灌木,抖索着身体,诚惶诚恐地注视着渐渐逼近的大家伙。
近了,近了,大地在颤抖,天空灰白着脸。首先是一阵巨大的嘈杂声铺天盖地而来,有金属互相摩擦时的嘶鸣,有风的低吟,有瀑布的轰鸣,有海浪的咆哮,有孩子的哭喊,有老人的悲嚎……随着火车越来越近,天地间忽然卷来一阵狂风,风中弥漫着刺鼻的铁腥味,机油味。这风来势凶猛,势在必得地,果断绝然地,要把一切裹挟而去。《百年孤独》中写在羊皮纸手稿上的预言降临了,无处藏身,万劫不复。只一瞬间,火车头就在落日的眼皮底下破门而过,把落日撂在脑后,呜呜吼叫着扬长而去。落日惊惧地闪躲了一下,它脸色煞白,低下眼睑叹了一口气,我似乎听到他无可奈何地说了一句:随他去吧!而车身像后续部队,随着咔哒咔哒的节奏迅速跟进。霎时,巨大的声浪扑面而过,狂风骤然停歇,强大的裹挟和席卷弱下去,弱下去……静默,静默……
仿佛风暴过后的海面,平静、安详,这平静如一袭轻纱,温柔地轻轻抚过。又像母亲安慰受了惊吓的孩子。天空蔚蓝起来,大地平静下来,山峰缩回脑袋,黑荆树垂下眼皮,灌木们长舒了一口气,天地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