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相美
庚子年闰四月,总觉得还有时间可以虚度。过了立夏,太阳变得热辣起来,人在日影里走,也感觉到日子在变长。
立夏前后是江南的梅子季。北宋词人贺铸被冠以雅号“贺梅子”,即因他做了那阕著名的《青玉案》。这阕词的最末句“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为贺铸千古留名,连黄庭坚也说“解作江南断肠句,只今唯有贺方回”。烟草、柳絮、梅雨,三种意象轻盈而缥缈,让相思怀人的情绪有了层次,变得悠长。
据说贺铸长相不佳,长身耸目,面色铁青,而他的词却写得婉约丽质,亦可知形貌不足以拿来品评一个人。历来相思都是苦的,却也可以分别,可以愁苦,亦可以清苦。愁苦浓郁,让人压抑,很难感染人。而清苦分明,可以生出清喜,就像贺铸的闲愁,是一个人的柔情万种,有梅子的味道。
青梅长成,江南的梅雨亦开始朝朝暮暮不停。北方没有梅雨,暮色里喜欢到西郊看远山叆叇。不需要看得真切,却总能看到想看到的美好,就像李白《长干行》里的句子:“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读着读着青梅竹马的爱意就落在了心里,抹不去了。
梅原产于中国,有果梅和花梅两大类。汉以前,人们重果梅而轻花梅。魏晋以来,“梅始以花闻天下”。梅子未熟时色青,称青梅;熟透了便透出金黄,称黄梅。《释名》的解释:“青,生也。象物之生时色也。”青梅竹马的爱意也只是儿时的心意,情之初起恰如青梅,不过颜色好看,却不能当它是情爱。
采青梅用盐水浸泡,白天拿到太阳底下晒,晚上再用盐水浸泡,十天左右,梅子上就会出现一层白霜,成为“白梅”。白梅味咸,《本草经》载能“去死肌,青黑痣”。《内经》里说咸能软坚,用白梅和药点痣,能小以大用,先人的智慧让我感慨,生活总能幻化出哲思。
而将青梅装进竹篮,放在灶上熏黑,就制成了“乌梅”。盛夏恹恹不欲饮食时,可以拿乌梅配以山楂、陈皮、甘草、冰糖煮一锅乌梅汤,快好时撒入一把桂花,生津又开胃,味道是难得的好。
青梅季很短,稍稍耽误,青梅就长成了黄梅。人生同样太仓促,美好的东西不只要记住,还要尽早留住。比如爱情。
古代女子适婚年龄也称“摽梅之年”,摽梅,出自《诗经》:“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梅”与“媒”谐音,古人将梅视为媒合之果,有“抛梅求爱”的习俗,闻一多《诗经新义》中写道:疑初民习俗,于夏日果熟时,有报年之祭,大会族人于果园之中,恣为欢乐。于时士女分曹而坐,女竞以新果投其所悦之士,中焉者或解佩玉以相报,即相与为夫妇焉。
青梅和爱情,都该留在最好的时光里,李清照词里那个“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少女,是否也一样的心意?
青梅佐酒,是青梅最风雅的吃法。宋代文人清流,尚风雅。晏殊的词《诉衷情》里有:“青梅煮酒斗时新。天气欲残春。东城南陌花下,逢著意中人。”到了南宋,范成大田园诗《四时田园杂兴》里的“新开醪酒荐青梅”“借我茅亭暖一杯”,句子质朴,豪放却并不妨碍生活的风雅。
青梅长在江浙,云南、福建、四川亦有。喝过江南的青梅酒,清纯软糯,留白很长。而云南的青梅酒要烈一些,到了嘴里就要咽下,没时间去回味。
酿制青梅酒是一件温暖又诗意的事。青梅先要挑拣,然后拿盐水泡,盐水能去掉青梅的涩。两个小时后,再用清水洗净。日子过得久了会觉得枯燥,时不时需要做一两件庄重的事情来加重生活的仪式感。
日本著名导演是枝裕和有一部电影《海街日记》,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而吸引我的却是里面简单日常的生活。电影里亦有酿制青梅酒的情节,四姐妹一起摘青梅酿酒,大家为一件事情忙碌,光阴流转,月光满地,岁月像流水一样变得温柔。
我总是不断回忆那天做青梅酒的画面:一个人把洗净的青梅划出十字痕,然后一颗一颗装进瓶里,随口说着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我们都期许这样的生活,亦期许一个可以一起酿梅子酒的人。有时候,一个人的风雅多半是孤芳自赏,两个人的日子才终究是岁月静好。
青梅泡好需要三个月的时间陈酿,时间越久味道越好。人们想要的生活大抵也是一样的,而每个人却过成了每个人的样子。走得远了,才发现回来多么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