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干
毋庸讳言,在人世间,多数人的生存状态,可以说是属于流浪的。体面的说法,叫做闯荡,或曰:行万里路。
体面的流浪者,和被逼无奈去流浪的人的生存状况有所不同,但心灵的苦楚是一样的。背井离乡,总是让人感到,自己的灵魂无处安放。于是出现了“落叶归根”这个词汇。青丝出门,白发归乡,是人生的出发点和终结点。然而,如今的白发人,如我者,几人能够归乡?乡又在哪里?我们有条件归乡吗?现代社会的疾速发展,抹去了归乡人那条荒草没膝的小路。归乡一说,只属于古人,与我们没多大关系了。
我十四岁离开家乡,一步一步地走远,迷迷茫茫地走失。虽然是走出了深山老林,来繁华的都市求知、求学,想争得更好的生存状况,但心中却是空洞无助的。看不见故乡那一缕炊烟,便感到凄楚、恐慌。觉得自己已成为一棵无根之草,四顾茫然,只有随风游荡的份了。但那时,却不知自己是在——流浪,因为心中没有流浪这个词汇和概念。
后来,大概是1957年吧,观看印度影片《流浪者》,听到电影插曲《拉兹之歌》之后,才恍然大悟。为此,伤感顿生,暗自流泪,又怕同学们看见,赶快用衣袖擦去,装作无事的样子。后来学唱《拉兹之歌》,总是“阿巴拉古,阿巴拉古”地哼哼,以此来发泄背井离乡的那一腔离情别绪。
同学们打趣,叫我阿巴拉古。阿巴拉古系印地语,意为到处流浪。对这个称呼,我一点也不反感。甚或,把自己当作了拉兹。这属于青涩年华之人,流浪中的浪漫情怀,和苦涩中的自乐行为吧。因为,家境贫寒,没有多少经济来源,全凭学校提供的助学金维持生活。两双胶鞋穿了三年,后来鞋帮和鞋底分离,只好用麻绳连接起来接着穿。刚开始,有些难为情,尤其在女同学面前。后来,心中有了拉兹,就有了敢于露穷的勇气。甚至,穿着破胶鞋去参加学校组织的舞会,也不觉得多么寒碜。现在想来,人的一生,的确充满了戏剧性,那是无法选择的生存方式。
然而,假使一个人,把流浪生活看得太过沉重,无望,就没有了坚定走完人生全程的勇气。其实,流浪也是一种改变命运的生存方式,有不少人,会流浪出情趣和精彩来。譬如,唐代大诗人李白。他的一生,可以说,是流浪加浪漫的一生。他从蛮荒之地,流浪到了皇城长安。甚至,醉态中的他,得到高力士为他脱靴,杨玉环为他研墨的待遇。你说他,狂也不狂?他流浪中的豪放吐纳,的确像杜甫所说:“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现代诗家余光中,在他的诗作《寻李白》中,也由衷地赞叹:“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这一赞美,不算太夸张。因为他流浪的过程,就是体验人生苦乐的过程,就是壮怀山水的过程。我觉得,他的一腔豪气,一定是来自大山大水的。再者,在漫长的流浪途中,他总是把信义之地,当作了故乡。譬如他在七绝《客中行》中就写: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是啊,身处一方温馨之地,又可以与挚友同酌而酩酊,何来流浪之苦?这就是李白,以四海为家的李白。豪饮之下,竟“不知何处是他乡”了。
而宋代词家苏轼,也曾留下一首《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的词作,与之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王定国乃苏轼的好友,因苏轼之事受到牵连,被贬谪到地处岭南荒僻之地的宾州。后北归,苏轼在酒席间,带有自责地问寓娘,岭南之地荒蛮艰涩,日子应该是不好过的吧?寓娘则微笑答曰:“此心安处是吾乡。”这使苏轼很是感动,作此词以赞。这里的点睛之笔就是:“此心安处是吾乡。”的确,一个人流浪至何处,是由不得自己的。生存环境和条件如何,也没有选择的余地。然而,生活的现实,必须面对。悲观对之,会雪上加霜,自我捆绑。乐观对之,则海阔天空,神安心畅。这一位寓娘,虽是一介柔弱女子,但因心理素质刚毅坚韧,对事物常能换位思考,引导自己往健朗的方向走,就有了“此心安处是吾乡”的悟性。何况,她身边有心爱的玉郎陪伴,于是,苦与乐,一样都是好日子了。
与其哀怨,不如欢畅,这便是生存中的辩证法,亦可谓之:硬道理。人,躯体的流浪不可怕,怕的是灵魂的流浪。如斯,可不可以说,安顿好自己的灵魂,尽量不叫它去流浪,便是最佳人生状态?犹如寓娘所说——心安即吾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