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兄弟

辽沈晚报 2020年06月20日

□郑宪

我兄他弟。

那天,母亲说起弟小名,叫“潔”。潔是“洁”的繁体。20世纪50年代中,正逢弟将呱呱坠地,父亲感慨系之,说质本潔来,做新社会干净清白的人,是幸福的。弟若出来,就取名“潔”。落地后是男生,再思忖,“潔”有女生的阴柔,故弟正式名为“坚”,是在“潔”基础上喻正义、刚强、坚定的意味。“潔”则成小名。

从小,我瘦他胖,我高他略矮,我强势他温驯,我高声他低音。我们都爱打乒乓球,我重输赢他无所谓胜负。我文科脑子,他理科料。他象棋水平,从一入小学我就无法与其抗衡。他气我的一句话:“你每个棋子后面要走的三步棋,我全晓得。”

小时候,在一次和父亲的乒乓比赛中,我输得很惨,哭得凶,这激起他对父亲的气愤,想,做父亲的为什么不能让自己儿子一个球?人家孔融还让梨呢。但这话,从小寡言的他没说出口。

恢复高考后,我入大学,转身撺掇他也去考。小学、中学和后来他读工厂技校,数理化取第一,对他是稀松平常事,考大学应手到擒来。但他在一个好工厂,有份好工作,安于现状。小时候他什么都听我的,指东不打西。为考大学,我枪顶到他腰眼上,逼他一起唱“翻身道情”。他竟不从,最后跟我急:“我们技校毕业的几个结拜兄弟,说好在电视机厂生死与共。”

年轻,倏忽过了。激情燃烧的日子,烧过一阵也没了。亲情,因时间的长久,则隐入不言不语的淡漠中。各自有自己的故事,各家有自己的关注。尤其我弟,很内向的性格,口拙的表达,我们之间互相的守望,便显得遥远,不只是两地居住空间距离上的远,也包括心的留意牵挂。直到一个炽烈的夏日,我正整装,为几日后出国准备,弟媳来电话:“阿坚(潔)病了,很不舒服。我真害怕。”带哭腔的表达,让我心惊。速往。

他竟在家烧煮晚餐,忙进忙出。对我的到来,有点吃惊,并给我端上切好的冰镇西瓜。他操心家里的人和事,女儿工作半夜回家,他日日去车站等。胖硕的身子,肥大的肚腩,粗胖的手指。晚上还去遛一条狗。我看到他对生活和家庭的眷顾热爱——很多年了,我第一次这样强烈感受。但他的病症骇人。在我面前气喘喘地坐下,我去搭他脉,忽停忽奔,忽快忽慢,一堆“乱码”。弟媳说前些天他出去遛狗,差点回不来,突然胸痛,全身盗汗,身上单衣可以拧出水。几次夜里,出一样状况,有“要憋死”的感觉。我又揪心又戳火:“你现在煮什么饭菜?”弟媳说:“煮饭事小,明天他一定要去上班。退休了,还要走路乘车去郊区工厂。好像厂里离开他不能活。所以搬你阿哥的救兵。”

接下来的事,在我们逼迫下,他去医院。医生当场将其“扣押”:不即刻治疗,随时大面积心肌梗死。他做手术前检查,对我像做错事的孩子。60岁往上的人,还露出小时候有些顽皮的憨笑,并有当年嘲弄我象棋水平和他有差距的意味。叫我放心去国外。有医生,一切会安好。

弟手术时我在国外,在国外一个很晚的夜。上海是白天。我祈祷,焦急等待,因为有风险存在。我相信医生。但我内疚,兄弟手足,兄弟有难,应在他身边守护,但我在几番犹豫后,也在弟一次次“太平无事”的保证后,踏上半年前就预定的旅程。再遥想:在我近40岁那年,因累积的疲惫,生了病,住医院。最难熬的日子,他来,守我两个通宵。尽管那两晚,我没说话——他不让我说话,他自己也没说几句。

很晚的夜,我在遥远的国外,终于等到弟手术毕的心安消息,那边的弟媳还说:“阿坚(潔)一定要和你句话。”他说了,听来很轻很淡很缥缈的一句:“阿宪,没事了。”

我的泪,瞬间流下来。

我兄他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