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慧娟
蜀葵总是灿烂在六月的季节里,粉红的、粉白的、单片的、千层的,随着风摇曳在太阳升起的早晨,给单调的村道上增加了几许明媚。
香娃姑姑端着一壶水推开大门出来,顺着蜀葵的枝干慢慢地把水倒进去。倒完,一只手提着壶,一只手拉过一朵花放在鼻子跟前使劲嗅了一下,满是皱纹的脸上溢出了笑意。放开花朵,又摸了摸蜀葵宽厚的叶子,好像在摸自己孙子的脊背,看长壮实了没有。
香娃姑姑做这些的时候动作缓慢,八十岁了,她不能再和年轻的时候一样风风火火,她得保证她的每一步都要走得稳稳当当。
院子里,几只羊欢快地吃着草,时不时抬头咩叫几声,又迅速低头去和同伴抢食。墙角的一堆土上,几根瓜蔓擎着蒲扇般的叶子尽情地伸展,顶头开出了几朵金黄色的小花。几排葱、几棵生菜、几株辣椒和西红柿在院子的一角郁郁葱葱,让小院里充满着生气。台阶上,废弃的盆盆罐罐里栽种着各种盆景。这些小植物香娃姑姑叫不上名字,都是邻居小媳妇匀给她的,她就认真地栽在一个不用的器皿里,认真地浇水,再认真地看它们成活,发出新枝。
大门一响,谷子姑父背着一个黑色的挎包进来了。他八十二岁,个子很高,人很瘦,衣服在他身上总是晃荡着。
看见丈夫回来,香娃姑姑停止了摆弄花草,搓了搓手,拽了拽衣服,很正式地站在台阶上等着和谷子姑父打招呼。
谷子姑父是从镇上回来的。老两口这两天没钱花了,姑父一大早就坐着公交车走了,去邮政储蓄银行取养老金。看见老婆子,谷子姑父咧嘴笑了笑就算打过招呼了,弓着腰上了台阶,香娃姑姑赶紧给他掀门帘。姑父也没客气,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屋子。等姑父把包放下坐在沙发上的时候,香娃姑姑赶紧把茶杯递给姑父。看着姑父喝了一口,她才轻声问,今天走镇上走得顺当吗?姑父捋了一把胡子,顺了一口气说,顺当,出门碰见咱家门兄弟开车去镇上,一直把我送到银行门口,我就取了个钱,去市场转了一圈就回来了,你把包拿来。
香娃姑姑把包递给姑父,姑父从里面掏出一个塑料袋递给姑姑,我看见人家一个铺子卖点心呢,我给你买了一斤。姑姑接过去打开一看,几个白白、圆圆、酥酥的点心挤在一起,就近一闻,一股香甜的气息飘进了鼻腔,姑姑忍不住咧嘴笑了。当年姑父上门提亲的时候,拎的不就是这样的点心吗?那会儿,这些东西可金贵着呢,一般人是吃不上的。姑父笑着问,你看这白白的点心像不像你年轻时候的脸?姑姑的脸红了一下,嗔怪地白了姑父一眼,都老了还没个正经,花这个钱干啥,没有牙了,吃不动。说是这样说,姑姑的内心还是很欢喜的,把几个点心郑重地放在柜子里。
姑父把头仰在沙发的靠背上大笑,他就喜欢看姑姑被打趣后羞涩又恼怒的样子。一转眼,他们两个人过了六十年了,每次他一说,姑姑都会脸红一下。
姑父又从包里掏出三双薄袜子递给姑姑,看,五块钱三双,天热了,换着穿。姑姑接过来一看说,太薄了吧,穿个浅口鞋,脚都能看见,咋出门?姑父笑,你放心,人满大路的年轻小媳妇都看不过来,谁看你一个八十岁老太太的脚,放心地穿。姑姑的脸又红了一下,起身去放袜子。
老两口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姑父说,香娃姑姑听着,偶尔回应几句,对于八十岁的他们来说,说什么都可以,只要有人说,有人听就好。
八十年,应该有好多的故事发生过,香娃姑姑和谷子姑父能记住的都是他们人生中的大事。比如他们结婚的事情,比如各自的父母去世的事情,比如日子过得艰难的时候,再比如,老两口在两个年龄段里痛失儿子的事情。
一说起早逝的大儿子,话题就有点沉重起来,都五十几年了,还是没办法忘记儿子当年受的苦,遭的罪。要是儿子能活到现在,也该儿孙满堂了吧?姑父一挥手,说那干啥,唉,说不成。说不成的事情还有呢,老话说,养儿防老。他们老两口老了,唯一有指望给他们养老的小儿子在前几年也遭受意外去世了。
哭过,痛过,伤心过之后,养老的问题实实在在摆在老两口的面前了,以后就只有他们老两口了,怎么过?
还得过啊,好在年龄到了,有了养老金,还有五保户的补助,时不时逢年过节的慰问,各种临时救助。说起今天领养老金的事情,姑父突然一拍脑门,我忘了和你说,养老金好像又涨了,以前一个月是170元,这个月好像是190元了。五保户的补助钱也打到卡上了,你卡上现在钱多呢,我在你卡上取了一千块钱。姑父一边说,一边从兜里掏出钱递给姑姑。
香娃姑姑仔细数了一遍,把钱用一个小布包装起来放好,坐下和姑父继续说话。
两个人就这么聊着、感叹着、念想着。阳光透过窗户撒进了屋子里,屋里开始热了起来,香娃姑姑有点昏昏欲睡,姑父已经靠着沙发轻轻地打起了鼾。院子里,香娃姑姑罐罐里栽的花花悄悄地开了一朵,一会儿香娃姑姑出去要是看见了,肯定会再次捂着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