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秸垛赋

辽沈晚报 2020年06月10日

□肖复兴

在北大荒,豆秸垛和麦秸垛,是秋天和夏天的两种意象。

不过,我只留意过豆秸垛,没有怎么留意麦秸垛。那时候,我们二队每家的房前屋后最起码都要堆上一个豆秸垛,很少见有麦秸垛的。我们知青食堂前面,要左右对称堆上两个豆秸垛,高高的,高过房顶,快赶上白杨树高了。这些豆秸,要用整整一年,烧火做饭,烧炕取暖,都要靠它。麦秸垛,一般只是堆在马号牛号旁,喂牲畜用,不会用它烧火做饭取暖。因为它没有豆秸经烧,往灶膛里塞满麦秸,一阵火苗过后,很快就烧干净了,只剩下一堆灰烬,徒有热情,没有耐力。

返城后很多年,看到了梵高的速写,和莫奈以及毕沙罗的油画,很多幅画中有麦秸垛,一堆堆,圆乎乎,胖墩墩,蹲在收割后的麦田里,闪烁着金子般的光。才发现麦秸垛挺漂亮的,而当初忽略了它的存在。只顾着实用主义用它烧火做饭烧炕取暖,不懂得它还可以入画,成为审美的浪漫主义的作品。

后来看到文学作品,大概是铁凝的小说,她称麦秸垛是矗立在大地上女人的乳房。这样的比喻,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尽管我在北大荒经历过好几年麦收。但我不得不承认,这个比喻新鲜,充满乡土气息和人情味,让我忍不住想起当年在北大荒一望无际的麦田里,弯腰挥舞着镰刀也抖动着乳房的能干的当地妇女。

再后来,看到聂绀弩的诗,他写的是北大荒的麦秸垛:“麦垛千堆又万堆,长城迤逦复迂回,散兵线上黄金满,金字塔边赤日辉。”他写得要昂扬多了,长城、黄金和金字塔一连串的比喻,总觉得压在麦秸垛上,会让麦秸垛力不胜负。不过,也确实让我惭愧自己当年在北大荒收麦子时缺乏这样的想象力。

但是,对于豆秸垛,我多少还是有些想象的。那时看它圆圆的顶,结实的底座,阳光照射下,一个高个子女人似的,健壮挺拔,丰乳肥臀,那么给你提气。当然,比起麦秸垛的金碧辉煌,豆秸垛灰头灰脸的,像土拨鼠的皮毛。只有到了大雪覆盖的时候,我才会为它扬眉吐气,因为那时候,它像我儿时堆起的雪人,一身洁白,站在各家门前,像守护神。

用豆秸,是有讲究的。会用的,一般都是用三股叉从豆秸垛底下扒,扒下一层,上面的豆秸会自动地落下,有节奏地填补到下面,绝对不会从上面塌下来。在这一点上,无论绘画还是文学再如何美化的麦秸垛,都无法与之相比。很简单,如果是麦秸垛,底下扒掉一层,早就像一摊稀泥,坍塌得一塌糊涂,因为麦秸太滑,又没有豆秸枝杈的相互勾连。所以,就是一冬一春快烧完的时候,豆秸垛都会保持着原来那圆圆的顶子,就像冰雕融化时候那样,即使有些悲壮,也有些悲壮的样子,一点一点地融化,最后将自己的形象湿润而温暖地融化在空气中。

因此,垛豆秸垛和垛麦秸垛,是完全两回事。

垛豆秸垛,在北大荒是一门本事,不亚于砌房子,一层一层砖往上垒的劲头和意思,和一层一层豆秸往上垛,是一个样的,得要手艺。大豆收割完之后,一般我们知青能够跟着车去地里拉豆秸回来,但垛豆秸垛这活儿,得等老农来干。在我看来,会垛它的,会使用它的,都是富有艺术感的人。在质朴的艺术感方面,老农永远是我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