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航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这两句诗是马一浮的,我读了就喜欢,常常提起。现在要写汪曾祺了,才发现,这十个字是应该专门用在他身上的。
他写过多少草木啊,拿他这些文字,可以编一本词典,薄薄的,并不整齐划一的。这种词典不解决什么疑难,就是没事翻翻,让你觉得随身带了一个花园,或者一个不错的菜园。
他对菊花不讨厌,但讨厌菊展,他觉得菊花还是得一棵一棵地看,一朵一朵地看。
确实,很多人成天忙活的就是把美从土里揪出来,搅拌成水泥,去砌墙。汪曾祺就跟这些人着急,上火,这些人就像《茶馆》里说的,“把那点意思弄成了不好意思”。
他夸沈从文的《边城》,他说是“一把花”。真好。多少人会顺嘴夸成是一朵花,可是汪曾祺知道,他老师写的是一把花。美是很多的,不一样的,美和美是在一起的,起码是互相牵挂着的,所以是,一把花。
汪曾祺写过很多次沈从文,我因此才知道沈从文是怎么过日子的,怎么叹气怎么高兴。他也让我知道西南联大是怎么回事,那学校有点像他爱提起的京剧《桑园寄子》:“走青山望白云家乡何在”。青山白云都是真的,家乡不在身边,也是真的。我后来读齐邦媛的《巨流河》,可为印证。
汪曾祺是个老福尔摩斯。他是个针对美的侦探。他夸某寺的罗汉塑得好,就说有个穿草鞋的罗汉,草鞋上一根一根的草茎,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记得祖母有个小黄蜂的琥珀扇坠,很好看。晚年在宾馆,看到人工琥珀,各路昆虫齐备,甚至还有完整的蜻蜓,在一个薄薄的琥珀片里。这当然是弄死以后,端端正正地压在里面的。他觉得还是那个扇坠好看,因为是偶然形成的。“美,多少要包含一点偶然。”
白马庙教中学的时候,他看见一个挑粪的,“粪桶是新的,近桶口处画了一圈串枝莲,墨线勾成,笔如铁线,匀匀净净。粪桶上描花,真是少见。”
多少少见的东西,少见的美,被他记录下来,作了呈堂证供。他是个好侦探。
在香港,他看见的是遛鸟的人,记得的也是这个,觉得值得写的也是这个。人家提的是双层鸟笼,楼上楼下,各有一只绣眼。早上九点钟遛鸟?北京这时候早遛完了,回家了。“莫非香港的鸟也醒得晚?”
然后他想起徐州养百灵的汉子,“笼高三四尺,无法手提,只能用一根打磨得极光滑的枣木杆子做扁担,把鸟笼担着,在旧黄河岸,慢慢地走。”
他告诉张辛欣,我看见一个香港遛鸟的人。她说:“你就注意这样的事情!”他也不禁自笑。
“在隔海的大屿山,晨起,听见斑鸠叫。艾芜同志正在散步,驻足而听,说:‘斑鸠。’意态悠远,似乎有所感触,又似乎没听。”
汪曾祺自己,在伊犁也听过斑鸠,他就趁机想家。
他夜宿大屿山,听到蟋蟀叫。“临离香港,被一个记者拉住,问我对于香港的观感。我说我在香港听到了斑鸠和蟋蟀,觉得很亲切。她问我斑鸠是什么,我只好模仿斑鸠的叫声,她连连点头。”
这画面是有意思的,老头一本正经学斑鸠叫,女记者斑鸠似的连连点头。
流沙河也为蟋蟀写过诗,孙犁偶也留心,这几个名字,适合放在一起。
我受汪曾祺影响极深,从中学开始,从读《晚饭花集》开始。
阿索林、废名、梭罗、古勃,都是因他才知道的,他给何立伟小说集《小城无故事》的序言提到。他说废名小说《桥》里那句“万寿宫叮叮响”很好。果然好。慢慢地,废名的所有文字,读了的,都在我耳边叮叮响,像那个容孩子们在里面读书嬉戏的万寿宫。
汪曾祺说废名的价值被认识,还得再等二十年。他是1996年说这话的。第二年他自己也就去世了。他生前我就见过他一次,书市找他签名,签《榆树村杂记》。我没敢跟他说话。后来我去孔夫子旧书网,找他的签名本,找到北京京剧院的馆藏书,《宋史纪事本末》的三四卷,附带的借书卡有他签名。那也行!
他吃不了鱼腥草,文章里自己说的。我能吃,我很爱吃。
“写得最多的是我的故乡高邮,其次是北京,其次是昆明和张家口。我在上海住过近两年,只留下一篇《星期天》。在武汉住过一年,一篇也没有留下。”
他说过:“希望出现一两个写梨园行的狄更斯。”到现在也还是没有,起码我没见过。每每如此,他呼吁完了,还是他自己在那里忙。
他的小说,对我有大影响的是《星期天》和《王四海的黄昏》,都讲到一个人用自己多么不情愿的方式度过一生,都讲到人世间弥漫的怅惘。《鉴赏家》则相反,告诉你,人还是可以选自己喜欢的方式度过一生。这活活让人怅惘。
以前我说过,就算你刚饱餐一顿,看汪曾祺写吃食,你还是会饿得咕咕叫。这种咕咕叫,也是怅惘。汪曾祺的文字,就是糖衣炮弹。他是为了让你怅惘而生的。
沈从文的《长河》里夭夭说:“好看的应该长远存在。”好看再加上怅惘,才是永远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