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事

辽沈晚报 2020年06月03日

□贾平凹

世上万物都分阴阳,蛙就属于阳,它来自水里。先是在小河或池塘中,那浮着的一片黏乎乎的东西内有了些黑点,黑点长大了,生出个尾巴,便跟着鱼游。它以为它也是鱼,游着游着,有一天把尾巴游掉了,从水里爬上岸来。

有两种动物对自己的出身疑惑不已,一种是蝴蝶,本是在地上爬的,怎么竟飞到空中?一种是蛙,为什么可以在湖河里又可以在陆地上?蝴蝶不吭声的,一生都在寻访着哪一朵花是它的前世,而蛙只是惊叫:哇!哇!哇!它的叫声就成了它的名字。

蛙是人从来没有豢养过却与人不即不离的动物,它和燕子一样古老。但燕子是报春的,在人家的门楣上和屋梁上处之超然。蛙永远在水畔和田野,关注着吃,吃成了大肚子,再就是繁殖。

蛙的眼睛间距很宽,似乎有的还长在前额,有的就长在了额的两侧,大而圆,不闭合。它刚出生时的惊叹,后来可能是看到了湖河或陆地的许多秽事与不祥,惊叹遂为质问,进而抒发,便日夜蛙声不歇。愈是质问,愈是抒发,生出了怒气和志气,脖子下就有了大的气囊。春秋时越王勾践为吴所败,被释放的路上,见一蛙,下车恭拜,说:“彼亦有气者?!”立下雪耻志向,修德治兵,最终成了春秋五霸之一。

谐音是中国民间的一种独特思维,把蝙蝠能联系到福,把有鱼能联系到有余,甚至在那么多的刺绣、剪纸、石刻、绘图上,女娲的造像就是只蛙。我的名字里有个凹字,我也谐音呀,就喜欢蛙,于是家里收藏了各种各样的石蛙,水蛙,陶蛙,玉蛙和瓷蛙。在收藏越来越多的时候,我发觉我的胳膊腿细起来,肚腹日渐硕大。我戏谑自己也成一只蛙了,一只会写作的蛙。

或许蛙的叫声是多了些,这叫声使有些人听着舒坦,也让有些人听了胆寒。毛泽东写过蛙诗:“独坐池塘如虎踞,树荫底下养精神。春来我一开了口,哪个虫儿敢作声。”但蛙也有不叫的时候,它若不叫,这个世界才是空旷和恐惧。我在广西的乡下见过用蛙防贼的事,是把蛙盛在带孔的土罐里,置于院子四角,夜里在蛙鸣中主人安睡,而突然没了叫声,主人赶紧出来查看,果然有贼已潜入院。

虽然有青蛙王子的童话,但更有“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笑话,蛙确实样子丑陋,暴睛阔嘴,且短胳膊短腿的,走路还是跳着,一跳一乍远,一跳一乍远。但我终于读到一本古书,上面写着蟾蜍、癞蛤蟆都是蛙的别名,还写着嫦娥的名字原来叫恒我,说:“昔者,恒我窃毋死之药于西王母,服之以奔月。将往,而枚占于有黄。有黄占之曰:吉。翩翩归妹,独将西行。逢天晦芒,毋惊毋恐,后且大昌。恒我遂托身于月,是为蟾蜍。”

啊哈,蛙是由美人变的,它是长生,它是黑夜中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