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与文学

辽沈晚报 2020年05月29日

□莫言

童年时,错以为我家房后那条河,就是世界上最大的河。后来,我跟随民工队去离家两百里的地方挖掘加宽一条横贯胶东半岛的胶莱河,才知道胶河只是胶莱河的一条支流,全长不到一百公里,流域面积将近六百平方公里。从数字来看,实在是一条在国家地图上可以忽略的小河。后来我当兵离开故乡,跑了好多地方,见到了黄河、长江,才知道我家房后那条河的确是太小了。

我热爱江河,对这方面的知识也就比较敏感。于是就知道了世界上水量最大、支流最多、流域最宽阔的是南美洲的亚马逊河。想想它的一万五千多条支流,想想它二百公里宽的入海口,想想它占全球河流总水量百分之二十的水量,都让我激动不安。那是多么壮观的景象啊!自从知道了这些,我便产生了一个梦想,那就是:到南美洲去,去看亚马逊河,去看亚马逊河的入海处。

2014年巴西世界杯,我看了终场比赛,也就是阿根廷和德国的那场争夺冠军的比赛。我的立场,毫无疑问地站在阿根廷一边,因为阿根廷是南美洲国家,而南美洲有一条亚马逊河。看完球赛后,我有点失望,因为阿根廷输了。很多阿根廷球迷在街上哭泣,当然也有很多德国球迷在街上欢笑。我也就略感失望而已,因为我此行的根本目的不是来看球,而是来看亚马逊河。

球赛结束第二天我就迫不及待地飞往玛瑙斯,中国的一家媒体在那儿为我安排了一个旅游项目,让我乘坐游船在亚马逊河上漂流一个星期。在飞机上,透过舷窗,我看到亚马逊河的景象。那么多曲折迂回,包围着或是分割着葱翠的绿洲。我从空中俯瞰过好几条大河,但都没有亚马逊河这样壮观美丽,这样富有蓬勃的生命力。

接下来的一周里,我夜晚睡在船上,白天随船在河道上航行,或是乘坐小艇,到热带雨林里去探险,或是到原始居民部落去访问,或是去垂钓食人鱼,或是去捉鳄鱼。日程安排得丰富多彩,事物新鲜得令人眼花缭乱。我看到了树上栖息的艳丽的鹦鹉,看到了挂在树上的巨大的蟒蛇,看到了粉红色的河豚跃出水面,看到了张着大嘴晒牙的鳄鱼,看到了在树梢追逐跳跃的猴子,看到了在幽暗的夜晚鳄鱼和兽类眼睛闪烁的光芒,看到了许多珍稀的植物,看到了孩子们赤着脚在泥地上踢球,看到了土著居民表演钻木取火,看到了殖民主义者建造的豪华庄园。我还听到了鸟类的鸣叫、兽类的嚎叫、人类的喊叫与歌唱。我还嗅到了森林的、河流的、植物的、动物的丰富的气味,而这些气味中,最让我感动和难以忘却的,是浩瀚的河流的气味。

船上有四十多位游客,来自世界上十几个国家。有一对阿根廷的农场主父子,与我成了酒友。我们品尝着丰富的美食,喝着花样繁多的鸡尾酒,一杯一杯又一杯。他们知道博尔赫斯,读过他的作品,并为自己国家有这样一位伟大的作家而自豪。甲板上那位花白头发的老水手弹着吉他,用苍凉的嗓音唱着民歌。我听不懂他的语言,但我大概感受到了他演唱的内容或者说他通过歌唱表达的情感。我坐在他对面喝着啤酒,看他的目光和他的脸。据说他是印第安人,原住民的后代。他唱的怎么会不是他的部族、他的祖先的记忆?血与火,刀与枪,屠杀与奴役,革命与反抗,死亡与爱情……无数的日子,犹如大树的年轮;无数的情感,通过歌唱传承。我的目光,当然也旁及船舷两侧辽阔的大河。这么多的水,这么多的水啊,汇集在这里,成为孕育万物的母亲般的滔滔大河。河,地球的血管,网络分布。有它就有生命;无它即是荒凉。河就是文明与文化的源头,当然也是文学的源头。

漂流在亚马逊河上,我很多次地想到了加西亚·马尔克斯、巴尔加斯·略萨、胡安·鲁尔福、阿莱霍·卡彭铁尔、安赫尔·阿斯图里亚斯、巴勃罗·聂鲁达……这灿若群星的拉丁美洲文学群体。我确实阅读过很多拉丁美洲文学,但我知道我所阅读到的,仅仅是拉丁美洲文学的极小一部分,但就是这一小部分已经让我受到了震撼和启发。

尽管我没看到亚马逊河的入海口,但我看到了几条支流与亚马逊主河道的交汇,几种不同颜色的河水形成明显的分界,渐渐地混合在一起,带着各自的颜色和气味,带着各自的文化和记忆。你从高山走来,我从森林流过,最终汇成大河,进入大海。这形式这内容,与人类文明的交流与发展是多么相似。

即将结束这次短暂的水上漂流之旅的最后一个晚上,餐厅提供的免费酒菜格外丰盛精美,大家聚在一起,干杯,喝酒,跳舞,恋恋不舍,我与那对阿根廷父子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互留通联方式。五年过去了,他们生活得可好?我当时也想过,这也许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拉美,但没想到,第二年我又来了拉美。没想到过了四年,我第三次来到了拉美。上次我在秘鲁购买的羊驼绒大衣已经在我的衣柜里挂了四年,我从没穿过它,几乎忘了它的存在。船上的人知道了我的作家身份,他们让我发表一个简单的演讲。我说:来自天南海北的朋友们,中国有一出著名的戏曲《白蛇传》里有两句著名的唱词,叫做“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这两句话讲的是人与人的缘分,在茫茫的人海中,只有我们这些人在这条船上共同生活了一周,这是多么大的机缘凑巧啊,所以我们要珍惜,并把这美好的记忆长存。

《白蛇传》讲的是人与蛇变成的美女恋爱结婚的故事。缘分发生在水上,没有水就没有河,从某种意义上说,没有河也就没有浪漫与爱情。我相信在亚马逊河宽广的流域里一定也流传着许多类似的故事,这些故事就是拉丁美洲作家们共同的文学资源。

故事发生在船上,这已经成为文学的经典模式,有许多这样的小说,但我首先想到的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迷宫中的将军》与《霍乱时期的爱情》,那条马格达莱纳河,是哥伦比亚的大河,与亚马逊河没有关连,但我总觉得它是亚马逊河的一条支流。南美洲的解放者西蒙·玻利瓦尔在一条船上度过了他生命最后的时光,航程是他生命历程的象征,他的回忆与河中的波浪、岸上的风景镶嵌在一起,如同用各种彩色的丝线,编织了一条漫长的地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另一部杰作《霍乱时期的爱情》,我三十多年前曾经读过,2016年暑假,我用了一周的时间,从头至尾,又认真地读了一遍。我感觉书中最好的章节,是到处寻花问柳、始终不忘初心的阿里萨与费尔米娜暮年时那次河中船上的浪漫旅程。这是世界文学中罕见的描写,两个老人激动人心的爱情,犹如灿烂的晚霞照亮了天空。(全文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