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
可能没人怀疑,作家的童年时代对其一生的成长与书写都是极重要的。就人生来说,童年生活是一个开端,也是不可替代的一个特殊阶段。虽然童年经历只是人生很少的一部分,但它是记忆的一个“老巢”,各种各样的生活都从那里开始,都堆积在那里。那时的记忆尤其新鲜,所以也最难忘记。
拉美作家马尔克斯曾有一句妙语:“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记得住的日子。”一个人走了很长的人生之路,回头一看,会发现一路上的很多事情和一些细节都忘掉了。每当回想往事,我们常常会有一种遗憾:这长长的一段时间里,能够清晰记起来的并没有太多。也许就是这些记得住的片段叠加在一起,才构成了我们平常所说的“日子”。从这个意义上讲,童年时光是最难忘怀的,所以它在人生经历中占据的比重也就更大,以至于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生活团块。童年经历会深深地影响一个人,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他的现在和未来。
从童年出发的这一场远行有两层意思。一是地理上的,一个人不可能一直住在老家的屋子,从上幼儿园开始就常常离开,直到上大学、为生计与发展去更远方,甚至跨越大洋。另外是心理上的,随着经历的事物和接受的知识越来越多,要思考很多问题,人会在见识上走向远处。但在这两个方面,人都会不断地努力地返回。这种回到原来的欲望是不可遏制的。童年仿佛是一个伊甸园,被逐出之后就无法归来了,但总是要怀念它,在想象中回返它。中国古话讲的“叶落归根”,说的就是回返,是回到生命的根部。
童年记忆中的环境、气味、食物、声音和色彩等,总是植入深处,非常顽固。少年成长中习得的知识,比童年记忆更顽强更坚韧的大概不会太多。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开头写到,把那种叫“小玛德莱娜”的小点心沾着茶水在口中一抿,最早的感受就回来了,这就是气味的记忆。山东鲁南某地区的人从小吃煎饼和“臭盐豆子”,长大了去城市生活,也还是渴望吃到它们。外地人对这种食物简直不能接受,因为它的气味太怪了。一个人即便有了很高的社会地位,也还是不能适应食谱的改变,这就是童年刻下的记忆。某种食物会顽固而执拗地把一个人拖回童年,这当然不仅仅是为了一份口腹之欲,更是精神、意识、心理层面的综合拖拽力,它转化成实在的、物质层面的追求和落实。可见气味与食物的记忆看起来容易理解,背后却有深刻复杂的蕴含。
托尔斯泰说过:“假如来得及把你所理解的东西写出百分之一就好了,结果我只写出万分之一。”他在叹息时间的短促,以及人的健忘。如果说所有作家的文字都有自传的性质,也并不是说作家一定要写出一部分真实记录,而是其他的意思。作家在大部分文字中,比如虚构作品中,总是努力绕开自己的真实经历,特别是现实社会中的人事关系。这既是扩大想象的需要,也为了避免对号入座,防止将作品简单化。但无论如何,如果把作家的全部作品打碎了再黏合,仍然会是一部非常丰富的“自传”。这部写尽了自己的大书第一笔从哪里开始?从童年。
童年是站在世界一侧的观察者。人在参与世界的方式中,从未废除这种观察。托尔斯泰总是埋怨自己长得矮小,不好看,他要挣脱“外形”的局限,冲破生命的某种“界定”,就会顽强地表现自己的心灵,它的勇敢和崇高无畏。这需要许多尝试。托尔斯泰、福克纳、拿破仑、巴尔扎克,这些有着相似的生理特征的人,外部形体的某些缺憾或暗示,常常帮他们转化出巨大的能量,而在转化的过程中,将做出诸多匪夷所思的、不可理解的举动。
托尔斯泰有一部自传小说《童年》,写的是母亲过世前后一两天的事情,却是厚厚的一本书。他后来又写《少年》和《青年》,写了《安娜·卡列尼娜》,写了巨著《战争与和平》,写了最后的那部小说《复活》。我们读了后来的巨作,再回头再看他的《童年》《少年》和《青年》,会强烈地感到,他许多有关艺术的、世界的看法,都在很小的时候开始萌发并形成;他的语言艺术的色彩、格调,很多元素都可以在少年经历中找到痕迹。
作家的一生不过是在写一部长长的“童话”,虽然有的部分可能不适合少年阅读,但“童话”的性质仍然是分明的。不同的是,作品中的“公主”“老狼”“妖怪”之类角色,在不断地变换身份,恐怖的场景也在不断地变幻。后来的作品更复杂了,但复杂中仍有一种童话的单纯。这种文字往往很纯粹,更能够超越世俗功利主义。而另外一些看似具有积极“社会意义”的文字,实际上有可能是简单的、概念化的、标语口号式的,是缺乏诗性的文字。
作家难以超越童年。因此观察分析一个人的文学,还是要像看一部传记那样,从他的童年开始。人生这本大书无一例外是从童年起笔的,直到画上最后的句号。老年人最爱回想童年,所以变得更慈祥,讲故事的方法以及故事的内容与特征,仿佛都在朝这个方向改变。作家下半生的任务,最常见的就是回忆。有的人还不到下半生,而是从很早就开始了这种回忆的工作。美国的马克·吐温四十多岁就开始写自己的传记,用大量篇幅写童年生活,直写到六七十岁才把笔搁下,转而叙述其他;后来觉得无趣,还要继续回忆。直到去世前不久,他还在书写童年。他的《汤姆·索亚历险记》《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都来自密苏里州汉尼拔的童年生活,里面的人物和故事都有实据,书里写到的景物如河流、山洞、小岛,如今还能够在那个小镇子找到,这里已经成了美国人回忆幸福童年的地方。文学,原来是包含了人生无限秘密的、最复杂的一本“童书”,这本“童书”并不简单,它囊括了作家的全部复杂性和可能性。
惠特曼有一首诗写得真好,它叫《有一个孩子向前走去》:“有一个孩子每天向前走去,/他看见最初的东西,他就变成那东西,/那东西就变成了他的一部分,在那一天,或者那一天的一部分,/或者几年,或者连绵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