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璞
假设您正在策划一场宴会,可以邀请在世或已故作家出席,会邀请谁?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题目,我最先想到要请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上世纪50年代我很幼稚,因为幼稚居然敢写了一篇介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章,登在《工人日报》上。其实,我连被称为世界第一小说的《卡拉马佐夫兄弟》都没有全懂。除了可以表现年轻人的狂妄外,也可见我对陀书的热情和推崇。后来想想,如果他真来了,可能坐在那里不讲话。于是决定不打搅他了,还是在书中请教吧。
我的邀请名单有四位中国人,苏东坡、李义山、司马迁、蔡文姬。三位外国人,英国托马斯·哈代、挪威易卜生、丹麦安徒生。
我从小敬爱东坡,读他的第一篇文字是《前赤壁赋》,是父亲要我读的。以后他便是我的良师益友。随着年龄增长,我发现中国读书人喜欢东坡的极多。东坡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王国维在《静安文集续编·文学小言》中说:“三代以下之诗人,无过于屈子、渊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苟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无高尚伟大之人格,而有高尚伟大之文学者,殆未之有也。”他提出必须“感自己之所感,言自己之所言”,才能产生伟大的文学。又说:“宋以后之能感自己之感,言自己之言,其唯东坡乎!山谷可谓能言其言矣,未可谓能感所感也。”可见能言其言比能感所感要容易。言其言需要艺术的功力,感所感则需要人格的力量。在无法享有自己完整的人格时,是无法感自己所感的。东坡善于聊天,据说,上自玉皇大帝,下至卑田院乞儿,都能谈得来。我想能和他谈几分钟就是了不起的经验。
李义山是我极喜欢的诗人,为什么林黛玉不喜欢义山诗,只能接受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这个问题我当然不会去问义山本人,我要请教的是关于《锦瑟》。《锦瑟》被认为难解,研究他的各种观点很多。我只是凭直觉说上几句,一弦一柱思华年。已经很清楚这首诗是“思华年”,是回忆。下面的四句是描写人生各个阶段,青少年、中老年。“庄生晓梦迷蝴蝶”一句是描写正在寻求“我是谁?”的答案。下句“望帝春心托杜鹃”是写虽然经过努力,而豪情壮志只能化在杜鹃的啼声里。所以,便有第三句的“沧海月明珠有泪”,这是说的遗珠之憾。第四句“蓝田日暖玉生烟”,朱光潜以这句诗的温暖色调驳斥了对《锦瑟》的悼亡说。我可以加一个旁证,就是义山有子,名衮师,他有一首诗,首句“衮师我娇儿,美秀乃无匹。”可见他极爱他的儿子。第四句正是用“蓝田种玉”的典故描写时光已流到了下一代。我想再多就不必研究了。此所谓读书不求甚解,况且诗无达诂,过多的穿凿反而缩小了诗的意境。
我要声明,我没有读过《史记》,而且以后也不可能读。但是我很敬佩司马迁,他的身心都受到重创,却能写出这样一部大书。《史记》居然保存下来,也是值得庆幸的大事。请这位老爷子来坐一坐也是好的。
从汉朝的历史想到了蔡文姬,她的一生太悲惨了。我想请几位歌者为她演唱《胡笳十八拍》,如果她觉得那会惹她伤心,就免了。
估计哈代不是很健谈的人,也许我们可以谈一谈叔本华。我也许请他念一念他自己的诗。如果他礼貌地要我挑,我会挑《为时钟上发条的人》。易卜生是中国人熟悉的名字,民国时便上演过他的《娜拉》和《人民公敌》。听说前几年国家大剧院上演《人民公敌》,台上台下呼应热烈。我要告诉他上世纪80年代《世界文学》杂志刊出了他的诗剧《培尔·金特》, 我们特邀萧乾从英文翻译,我是责任编辑。我很喜欢这本诗剧,不知挪威文是怎样的。挪威作曲家格里格做了《培尔·金特组曲》,也是名作。其中,培尔·金特的母亲离世那一节慢板和索尔维格之歌给我印象最深。
丹麦安徒生在我的想象中也是不说话的,我想他可能会吃一点东西,如果我准备的话。我曾写过一篇讲童话的文章,题目是《也是成年人的知己》。好的童话老少咸宜,不同年龄的读者,可以有不同的选择。对于同一作品,不同年龄也可以有不同的收获。读安徒生,年轻时可以读《丑小鸭》《卖火柴的小女孩》等,成人后会认为《海的女儿》和《皇帝的新装》最上乘。在《皇帝的新装》里那位皇帝没有穿衣服,而自以为穿了最华美的衣服洋洋得意在大街上游行时,群众起先不敢说真话,后来在一个孩子的启发下,真实情况传开来。游行仍在继续。安徒生在这里结束了。他是止其所当止。我们的小聚会也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