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乡愁

辽沈晚报 2020年05月12日

□高玉敏

当你迈出离开家乡的第一步时,乡愁就偷偷地占据了你心中的某个角落。卢纶在漂泊中“行多有病住无粮”,因此感叹“万里还乡未到乡”;韦庄面对“洛阳城里春光好”,同样也感叹“洛阳才子他乡老”,所以,有人说,乡愁是一种病,一种随时会发作的“病”,融化在你不能回归的日日夜夜。

远行的游子,人在他乡,经历了春秋代序、斗转星移,看惯了霜霑林木、北雁南飞,遭际了江湖秋水、世情况味,在与家疏离的漂泊中感受着乡愁的苦痛。对于涌起乡愁的人来说,周遭无一不是可感之景,无一不是可触之情。时空间隔、冬去春来、物候变化,都会引发游子内心深处的乡愁。不论是少小离家的贺知章,还是离家十年的吴文英,不论是与故乡仅一水相隔的王安石,还是离家万里的王维,不管你走了多久、走了多远,乡愁一起,失魂落魄。武元衡感叹:“春风一夜吹乡梦,又逐春风到洛城。”陆游感叹:“砧杵敲残深巷月,井梧摇落故园秋。”如果遇到四时八节,团圆之日不能团圆,会更增凄楚,王维便感慨:“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欧阳修在《戏答元珍》中用“归雁、沉疴、新年”写乡愁,柳永在《八声甘州》里用“暮雨、霜风、关河冷落、红衰翠减”写乡愁,陆游在《临安春雨初霁》里用“春雨、客居、世情薄、风尘叹”写乡愁,总之,周遭的情与景随时都能够触发乡愁。或许每位游子都能从自己的生活经历出发,用不同物象建构自己的乡愁语境。

“乡”本来是古代农村管理的一级行政单位。《周礼》上说:“五家为比,使之相保;五比为闾,使之相受;四闾为族,使之相葬;五族为党,使之相救;五党为州,使之相赒;五州为乡,使之相宾。”虽然每级单位管理的户籍多少不同,但是行政单位的基本属性是一样的,但是为什么在“比”“闾”“族”“党”“州”的众多选择中,最终“乡”脱颖而出,成了故土的象征呢?二人为比,“比”表示并列的五户人家;“吕”是人的脊椎骨的样子,骨节相连,“闾”表示二十五家门与门相连;“族”“党”表示集中,一百家是一族,五百家是一党,“州”表示居住的区域,由人的居住地代指居住地上的人,二千五百家是一州。“乡”的繁体字是“鄉”,甲骨文中左右是二人,中间是食物,像两个人相对用餐的样子。相对用餐意味着关系和睦、亲近,所以《周礼》才说“五州为乡,使之相宾”。设立“乡”的初衷是希望居住在一起的一万二千五百户人家和睦相处、睦邻友好。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里有人与土地的和谐,有人与环境的和谐,也有人与人的和谐。比较起来,“乡”给人的感受除了“比”“州”之类表示集中居住的生活模式和居住区域之外,还意味着和睦、温情、亲近。当一个人远离家乡,单身在外,往往会回忆起那一份和睦的温情,为孤寂冷清的生活带来慰藉,这就是“乡”带来的巨大文化张力。“乡亲”“乡音”“乡情”“乡邻”无不意味着温情,带给人悠远绵长的思念,“梦乡”“睡乡”“醉乡”“温柔乡”同样表达了一种使人沉浸其中不愿自拔的涵义。

乡愁很抽象,因为它是一种情感,但乡愁又很具体。“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乡”也许很小,可能是一个不知名的小山村,但也会很大。到了县里,同一乡就是同乡;到了省里,同一县的就是同乡,到了全国,同一省的就是同乡,到了国外,中国人就是同乡。海外华人的乡愁就是对他们血脉根源所在的中华大地的思念。

乡愁,轻轻的、淡淡的。贺知章的乡愁是家乡的那一片镜湖,王维的乡愁是家乡那一树寒梅,席慕蓉的乡愁是家乡那一曲清笛,有些人的乡愁可能是外婆裹的粽子、妈妈烙的韭菜盒子,可能是一杯杏仁茶、一碗油泼辣子,也可能是爷爷场院里的故事、母亲傍晚唤归的身影,甚至是村头那一股暮霭炊烟的味道。乡愁,又是沉沉的、浓浓的。“此愁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别人眼里司空见惯、微不足道的东西,你却可以下笔千言、品味终身。

有人羡慕说走就走的潇洒,但是行走的中国人永远背负着这份既轻且重、既淡且浓的乡愁。乡愁伴随着我们从盘古女娲那里走来,从长江黄河那里走来,它不是包袱,它是我们最根本的血脉,是我们民族的印记。没有了乡愁,我们不仅身体远离了家乡的土地,心理也远离了民族的精神气质。乡愁是中国人砥砺前行的精神基础,乡土的厚重能抵消无根的漂泊,乡土的和谐能消除对立的异化,乡土的顺天应时能维护生态的和谐,乡土的家国同构能维系国家社会的稳定。中国人带着乡愁走进了工业文明、走进了新世纪,相信我们还会带着它一直走向更美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