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六十多年前,上个世纪50年代,北京前门一共有三家书店。那时候,家住前门楼子边上,我常去这三家书店。
两家在前门大街上,其中一家在路西,大栅栏口的南面一点儿。这是一座西式的小洋楼,门口不大,有几层高高的石台阶,一层被改造成了书店,主打科技类图书,兼卖社科类,全部开架。店里幽暗,白天也得开灯。另一家在路东,稍微往南再走一点儿,中式平房,开间比前面那家书店大些。这是一家专营旧书的书店,其规模赶不上东安市场、西单商场、西四、隆福寺和琉璃厂几家老牌的旧书店,在前门一带却是唯一一家旧书店。第三家书店,在大栅栏里面,路北,紧靠庆乐戏院。这家冠名为新华书店,在前门三家书店里占地最大,卖新书,品种齐全。
小时候,我常去这三家书店,买书不多,主要是看“蹭书”。任凭你站在书架前翻书,看书,就是在那里看上一整天书,店员也不会赶你。1974年,我从北大荒插队的地方重回北京,还常常到这三家书店闲逛,还是主要看“蹭书”。那时候,在前门大街的东侧,正对着北面高台阶的书店,在普兰德洗衣店旁边,又新开张一家书店,专门卖儿童书籍。前门大街上这三家书店,一直经营到上个世纪末和新世纪初,我的孩子上小学的时候,还曾经到那里去买过厚厚的一本《少年百科辞典》。
很难想象,一条商业街上,会没有几家书店,就像现在的商业街上不会没有一两家星巴克咖啡馆一样,都是属于时代的风尚。那时候的书店,我不大懂得是怎么赚钱,只觉得它们好像只管耕耘,不问收获。而且,觉得它们遵从着孔夫子有教无类的传统,对于如我这样贫穷人家的孩子,给予最大的宽容和礼遇,让我看了那么多的“蹭书”。
小时候,我在大栅栏的新华书店唯一一次买过的《李白诗选》《杜甫诗选》《陆游诗选》和《宋词选》四本书,六十年过去了,还保存在身边,纸页泛黄,留有时光流逝的痕迹。从北大荒回到北京,在前门旧书店,花22元钱,抱回一套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十卷本的《鲁迅全集》。76年之后,买的《契诃夫小说全集》的第一卷,还是在前门旧书店(那时它已经不再是旧书店)。《契诃夫小说全集》是一卷卷出版的,断断续续,出了好几年,我一卷卷买,一直买全全套八卷,都是在那里买的。
如今,前门大街改造,店铺几变朱碧,翻来覆去地折腾,大街两侧的三家书店已经全部没有了。幸存的,只有大栅栏里的新华书店,尽管出于无奈,店里卖些和书毫不相干的东西,毕竟硕果仅存,没有换容易主,也实属不易。起码,让我对于前门书店的模样,关于前门书店的记忆,没有全被风吹雨打去。
前两年,前门大街北头路西,在新建的北京坊的地方,新开张一家书店,楼上楼下,面积轩豁,一扫原来前门几家书店的狭小憋屈。而且,造型也颇为洋气,在排列有序且艺术化的书架和书丛之间,有了一种时空穿越的恍惚感觉,前世的前门旧街景和如今的新景观,蒙太奇镜头一般,迷离交错。
这是如今书店流行的新款式,来个华丽转身,不卖点儿咖啡和西点,不点缀点儿艺术品,不弄点儿沙发和花草以及炫目的灯光与配饰,简直都没脸再叫书店。想想我小时候见过的前门三家书店寒酸的样子,真的有些无地自容。丑小鸭和灰姑娘,已经不大符合新时代人们审美的标准。
时代就是这样翻天覆地在变化。或许是我的思想保守,总觉得这世上应该有些恒定的东西才好。说起书店,我想起,在芝加哥大学校园旁边,有一个叫做鲍威尔的二手书店,店不大,书架林立,密不透风。这里的书大多是从芝加哥大学教授那里收购的,大多是各个专业方面学术类的书籍。他们淘汰的书,像流水一样循环到了这里,成为学生们最好的选择。同样,也没有咖啡和那么多的装潢。
在巴黎的左岸,见到同样历史悠久的莎士比亚书店,绿漆油饰的门窗,风打雨噬,这么多年依然如是。书从店门口开始堆积如山候客,一直到店里的角角落落,全部堆满了书,几乎没有个下脚的地方。
在现代化的诱惑下,我们的书店已经如二八月乱穿衣一样乱了方寸。飞速变化的时代,书店当然应该有所变化,但从本质而言,书店不是咖啡馆,不是会客厅,不是打卡地,不是各种秀的台。书店里,书应该是绝对的主角,不应该让其他的东西喧宾夺主。
书店,可以成为一座城市一条商业街醒目的地标。但这个地标是由时间的积淀和打磨而形成的,如同脚上磨出的老茧,不是人为点上的美人痣。当然,每个人心目中书店的样子各不相同,书店的样子也应该百花齐放,但不应该只被装扮一新,大同小异的一种模样。特别是,让那些由时间的积淀和打磨成的老书店消失,或千篇一律的唯新是举。起码对于我,它没有时间的记忆,没有历史的影子,没有书原本素朴的气息。
不知怎么,这长长一段闭户宅家的日子里,常常想起那些老书店,它们的样子总会顽固地浮现在我的眼前,像经年不化的琥珀,垂挂在城市老街的上空。也会想起其他的书店,包括那些时尚的新书店,大小个体书店,这些日子一直没能开张营业,便会想,不管书店新旧,还是盼望着它们重新开门揖客。从书店里散发书香的味道,已是久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