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
午后,大风,带女儿阿尔姗娜去住处附近的“森林”。
这是我偶然间发现的一片居于市区的清静之地,属于林业局的树木繁育中心,但对外免费开放。林区面积很大,慢慢逛完每一片树林,至少需要两三个小时。树木茂盛粗壮,一看即知,此片林区已有很多年的历史,遍地都是漂亮的松球,野草四处蔓延,不知名的鸟儿在枝头雀跃啁啾。因林区已形成良好的自然生态,树木可以独立生长,无需人工浇灌,于是过去修好的水泥沟渠就废弃掉了,成为老旧但却别致的风景,人行走其中,恍若回到上世纪80年代的乡下。
阿尔姗娜像一只重返山林的鸟儿,在人烟稀少的树林里快乐地奔跑,她时而因发现了三株环拥的大树,兴奋地指给我看,时而捡起隐藏在层层松针下的鸟雀的羽毛,欣喜地玩耍,时而四处捡拾杨絮,并细心地摘去上面的杂草,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放入兜里,时而又采下一朵蒲公英,噗的一声,将它们全部吹走,时而又叫喊着让我看草丛里蹁跹飞舞的蝴蝶,风中疯狂起舞的大树,天空上自由舒展的云朵。甚至一只蚂蚁、一片蜘蛛网、一朵米粒大小的花、一根枯死的树干、被风刮断的树枝,都让阿尔姗娜发出惊呼和由衷的赞叹!
这片林场,不知是没有太多宣传的缘故,还是城市里的人们早已忘记了自然的美好,以至于一路只看到六七个人在林中散步。不过这反而让我欣喜,仿佛这片森林独属于我和阿尔姗娜。我真想仔细地看清每一株树木,记住它们深沉的双眸,记住枯死的树干上秘密一样隐匿的木耳,它们是大树的双耳,代替死去的树木,重新倾听世间的风声雨声。没有一株树木是相同的,每一棵大树都是一片汪洋,它们世代栖息于此,自成一个无人打扰的静寂王国,而我和阿尔姗娜,不过是恰好从这里路过。
我们只带走了遗落在地上的松球、杨絮、羽毛和松针。阿尔姗娜试图采走一片树叶,我阻止了她:等我们下次再来,你就能看到它依然生长在这里。我这样告诉阿尔姗娜。
而在此时,我和阿尔姗娜几天前刚刚离开的呼伦贝尔草原上,黄昏还没有来,草尖上却早已浮起了露水。庭院里站上片刻,湿漉漉的凉意便化作清幽的小蛇,沿着脚踝冷飕飕地向上爬去。暮色中与阿尔姗娜沿着河流走上一会儿,会偶遇一两只孤独的飞鸟,在河岸上空久久地盘旋。风沿着辽阔的草原吹来,吹得人心起了苍凉的褶皱。奶牛们拖着膨胀的乳房,蹚过冰凉的河水,列队朝家中走去。小镇上人烟稀少,偶尔有男孩驾驶着摩托车,风驰电掣般地穿街而过。
相比起羞涩的春天、热烈的夏天,我更喜欢蒙古高原上的秋天。劲烈的大风吹去枝头的绿色,大地重现寂静孤独的面容。收割完毕的土地上,泥土裸露、秸秆零落,放眼望去,一片荒凉。接下来的半年,塞外将被大雪层层裹挟——冰冻。生命隐匿,大地荒芜。也只有此时,蒙古高原才向真正懂得它的世代栖息于此的人们,展现最为凌厉也最为诗意哀愁的一面。
又想起那年的秋天,我前往鄂尔多斯高原,徒步在沙漠中行走。大风席卷着云朵,吹过浩瀚无垠的沙漠,并在这条汹涌澎湃的大河上,画出春天般的绚烂花朵。秋天的沙漠腹地,犹如浩荡的海洋,是另外一种壮阔的美。细腻的沙子恍若遍洒人间的金子,在高原的阳光下熠熠闪光。天地间满目耀眼的金黄,除此之外,便是与沙漠遥遥接壤的宝蓝。风呼啸着吹过来,卷起漫天黄沙,人裹挟其中,渺小犹如尘埃。只有低头在沙漠中行走的骆驼,会用温暖的驼峰,向人传递着可以慰藉漫长旅途的温度。它们长长的影子,在黄沙中缓缓地向前移动,不疾不徐,枯燥却又有无限沉稳的力,没有起伏的平静喘息,伴随着声声驼铃,在永无尽头的单调色泽中,一下一下撞击着人心。
没有什么生命,能够比这存在了亿万年的洪荒大地更加永恒,即便在二连浩特的恐龙家园,那些长达40米、重达上百吨的庞然大物,它们曾经在蒙古高原上栖息繁衍,奔跑飞翔,可是最终,也在这里彻底地绝灭。只有永无休止的大风,带着亘古的威严从凛冽的寒冬出发,向着万物复苏的春天,浩浩荡荡,长驱直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