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敏
客居北京多年,我已经爱上了老北京的炸酱面和涮羊肉,无论是胡同里的大杂院,还是皇城根周围的四合院,贫民市井和贵族王爷在这一口上不分高下;常去海岛海滨城市,既喜欢青岛的海鲜虾蟹,也钟情海南的文昌鸡和东山羊,当地土族和八方游客的味蕾也没有区别;四川的火锅、贵州的酸汤、西安的泡馍、广东的烧鹅……尝遍天下美味,我还是最爱我的江南,江南美味常常入梦。
儿时的记忆中,幸福总是和吃联系在一起。
那时候物资匮乏,家里孩子多,父母工作忙,爸妈的工资除去供一家大小吃饭穿衣,供四个孩子上学,还要花钱请一个保姆做饭洗衣照顾我们,日子过得挺紧巴。
记得那时候家里改善生活最奢侈的就是啃大棒骨和吃猪油拌饭,嚼油渣。肉骨头一毛八分一斤,先啃骨头上的肉,再吸骨腔里的骨髓,接下来喝大棒骨熬出来的奶白色浓汤。吃肉、吸髓、喝汤,最后将熬酥的棒骨嚼成碎渣,这骨头碎渣还能卖八分钱一斤。而炸猪油的日子家里就像过节一样,厨房里的大铁锅把切成小块的板油由雪白炸至金黄,满院子的猪油香让我们流着口水等妈妈分给我们炸透后的猪油渣。炸好的猪油晶亮透明,凉透后却凝结成雪白的脂膏,盛一碗热腾腾的米饭,放一勺白花花的猪油,撒上盐或浇点酱油一拌,浓香四溢。
我们四个孩子常常轮流漏夜去排队买棒骨和猪油,谁都没有怨言,谁都不会说困,大棒骨和猪油渣的香味足以让我们每一个人都前仆后继。
但我们还是饿。饿,成了笼罩我们的恶魔。尤其是下午放学回家等待晚饭开饭那一阵,常常有一种前胸贴后背的感觉。肚子唱空城计的咕咕声,在我们做作业的厨房那张大方桌四周此起彼伏。
我的表姐因为母亲早亡,父亲远走他乡下落不明,一直由我父母收养。她要年长我们许多,其时已经工作,在杭州郊区的一个茶场做工,每月有三十六块钱的工资。表姐一周回家一次,每次回来都会带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去延安路上的一家冷饮店喝七分钱一杯的果子露。果子露虽然清凉甘甜,但它对一群饿得咕咕叫的肚子来说于事无补。大家开始向表姐诉苦,恳求她带我们去吃面条,吃包子。显然,面条和包子的开销要高出果子露许多。表姐面露难色,但看到我们眼巴巴的馋样,听到我们肚子里的咕咕叫声,她心软了。
终于,表姐带我们去了仁和路上一家名叫“知味观”的餐馆。她给我们四个孩子每人点了一碗阳春面,犹豫了一下,她又咬咬牙买了两客小笼包子。
面条端上来时我们每一个人都两眼发亮:淡淡的酱红色清汤里,卧着黄白色细软如丝的面条,上面撒着碧绿的葱花,猪油花像一朵朵涟漪飘在汤的表面,香气扑鼻。小笼包子更是诱人,皮儿薄得近乎透明,馅儿是猪肉加蟹黄拌的,鲜得没法形容,咬一口,香浓的汁水漫过舌尖,让你含在口里不忍吞咽。
表姐自己不吃,看着我们大快朵颐,她的脸上满是快乐的笑。
从那以后,表姐再回家,我们拒绝喝七分钱一杯的果子露,坚持要去知味观吃一毛钱一碗的阳春面和四毛五一客的小笼包子。在那个年代,知味观的小笼包子和阳春面在我们眼中就是盛宴大餐。
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常常回想起小时候表姐带我们吃“知味观”的情景,那种舌尖唇齿生津留香的感觉挥之不去。我心里纳闷,为什么如今再好的美味吃到嘴里味道都大同小异呢?为什么再也没有“知味观”里那种香浓的汁水漫过舌尖,让你含在嘴里不忍吞咽的感觉了呢?
回杭州后第一次和老友聚会,我就找到了知味观。如今的知味观当然已经不是当年仅靠一碗阳春面和一客小笼包子就让我们倾倒的饭庄了。新式的美味佳肴更是层出不穷,不胜枚举。最赏心悦目的是蟹酿橙。蟹酿橙曾经是800年前南宋小朝廷里的宫廷菜,被酷爱收藏古董的味庄掌门人董顺翔从《梦粱录》里发掘出来(原版食谱见《梦粱录》十六卷)后开始真正走向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