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
文学对于我来说是什么?
把我所珍惜的,我所感动的,我所热爱的这样一天一天的日子把它镌刻下来,把它书写下来,把它制造出来,然后使你看到这些作品的时候,又好像回到了那些日子一样。这样我不光是过了这个日子,我还爱了这个日子,我还想了这个日子,我还写了这个日子,我还描画了这个日子,我还反复琢磨了、咀嚼了、消化了、整理了、梳理了这些日子。这样的话,我觉得在某种意义上我挽留了这些日子。
如果没有《青春万岁》这本书呢,我也并没有忘记从1948年到1953年的这些日子,但是我慢慢就会记不太清了,我总不能说我现在85岁了,我还跟15岁时候一样激动、一个劲头,那不也有点闹笑话嘛。所以文学的好处就是它把生命挽留了一下,它把经验挽留了一下,它把自个儿的爱情,对土地、对国家、对人、对历史的这种爱情挽留了一下。所以文学还是挺有意思的。要没有这本《青春万岁》,我再说起那几年来就没有现在这么多词,您说是不是?要没有《这边风景》,我说起新疆的生活来,跟现在也不一样。
我从事创作吧,前后经历的时间比较长,今年距离我写《青春万岁》已经是第67个年头了——当然时间长短并不是绝对的,人有的时间短,可是写的特伟大那你也没法跟人家比。可是对我来说,很可能还不限于67年,我还能继续写下去。因为对我来说,我这个世界比较宽广,我写北京的学生,我也写新疆的农民,我也写北京的农民,我也写大知识分子,甚至我也写外国人。所以我写的这个世界比较广泛,《人民文学》的编辑马小淘跟我说,他们发了我的中篇《山中有历日》之后,有读者死活不相信这是王蒙写的,就说你们杂志胆儿也太大了,你们能随便署名,弄一个跟王蒙同名字的你就发这个。他就不认为我能写,但是我很熟悉,我对(北京)郊区农村的生活我也很熟悉,新疆农村的生活我更熟悉。因为我兴趣也比较广泛,所以同样的事情我可以从这边下笔,我也可以从那头下笔,我可以写得非常政治,我也可以写得非常生活,我也可以写得虚无缥渺,玩点神的咱们,你自个儿琢磨去吧,也可以。
古人说,一个人写作是青春作赋、皓首穷经,年轻的时候写诗词歌赋,老了以后就写理论,写孔孟老庄了。我这几年也写了好多孔孟老庄,可是小说我照样写,而且我体会到写小说的心情最不一样,这是真的,我就说,我说我一写小说,每一颗细胞都在跳跃,每一根神经都在抖擞,叫抖擞也行,叫哆嗦也行,每一根神经都在那儿颤抖,因为它是全身心,既是大脑的也是小脑的,也是情感的,也是细胞的,也是嗅觉的,也是听觉的,全身心、全感官的这种反应就是觉得非常地快乐。
文学的力量是对人们的精神生活影响的力量,人们的精神生活,受文学的影响,从文学里头可能得到安慰,可能开拓眼界,也可能受到某种刺激,引起他的思想。我们现在物质生活有了很大的发展,但是我们还不能说精神生活也有了足够的提高、完善和开阔。文学在这方面是起作用的。还有,文学在客观上、在事实上,它成为对其他艺术形式的一个必要基础。舞蹈、美术、戏剧、电影、建筑往往都需要有一个文本的雏形,你先用语言文字把你的意图,把你的计划,把你的规划说清楚。
虽然现在文学从受众的数量上来说,是不理想的,远远不如一个电影、一个电视剧,甚至是网络上的一个小段子受众那么多,但是它仍然是一个基础,当我们谈起文艺的时候,往往还是先从文学说起。所以我说文学在这方面它的作用是很长久的,我觉得文学还跟别的地方不一样,真正好的文学作品,它是长寿的,它是经得起历史和时间考验的。所以文学也是我们对子孙的一个交代,不是说文学一定马上就起作用,你说《红楼梦》当时发表的时候对清朝起了多大的作用,也很难说,但它是整个中国文化的一个象征,一个瑰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