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烟
金农,号冬心。“扬州八怪”之首。
我喜欢被冬心先生击中的感觉。不知他是怎么想出来的,短诗文,字字句句,浓淡相宜,冷不丁就“砰”的一声,落在你心上,久不消散。那种滋味很美妙,难以形容。像什么呢?好比绵绵雨夜,山中木屋静读,响起笃笃敲门声。一推门,知己披蓑衣而立。
倘若还不能通达那种意思,且用“会心”二字概括好了。
你看,冬心先生这样写:“时雨夜过,春泥皆润。晓起,碧翁忽开霁颜。玉版师奋然露顶,自林中来,白足一双,未碍其行脚也。”
几行字,让人心里喜滋滋的。本来是个画画的,却像是要抢了作家们的饭碗。我摩拳擦掌,试着用白话文复述:
一场夜雨过后,春泥湿润。清晨,天气豁然晴朗。推门一瞧,屋外的笋冒出了尖儿。你们是从林中来的呀,你们白嫩嫩地打着赤脚。不穿鞋,居然没耽误行脚!
好玩,但味道差了好多。
他写故乡杭州的竹子,“人行其下,翠沾衣襟”。“风约约,雨修修,翠袖半湿吹不休。竹枝竹枝湘女愁。”是他的句子。他还写,“秋声中惟竹声为妙,雨声苦,落叶声愁,松声寒,野鸟声喧,溪流之声泄。”
我读的是《冬心画竹题记》,薄薄的,在枕边三年有余。有空就捧起来,浮躁的时候难以进入,有不知所云之感。一旦静心,透过他的文字,觉得眼前这日子真是有味道。要向冬心先生学,好好地过生活。让一切有生气。
冬心是竹痴。作为专业画家,他一边画竹,一边讲故事。庆幸,故事都在题记里传下来。偏僻的典故、画画的心情,各种思绪,看似泛泛,实则浑然竹子气。
回到竹子画。冬心先生画竹,60岁才开始。他不师法前人,而是在自己的宅子东西两侧,种了千万棵竹子,以竹为师。
竹子会教人怎么画竹子吗?一千个人心里有一千种竹子。跟着老师学,那是老师眼里的竹子。冬心的竹子画,只画冬心眼里的竹子。冬心眼里的竹子长什么样?看画便知。
冬心的竹子画,让人觉得怪。他是“扬州八怪”之首,不觉得怪,那才真怪。
冬心自己的理论是,画竹宜瘦,“瘦”,象征多寿。他还揶揄说,庄子曾提到有一种树,比十人合抱都粗壮。这种植物是不屑入画的。不然朋友会嘲笑画家是个爱吃肉的家伙。
冬心的竹子画有两种。一种是墨法写出来,竹叶很浓,怯怯的,实际是拙。竹节处,瘦得快要折断了,却有力道,很舒朗,其间有清风过隙。还有一种,完全用笔法勾画,宽叶,叶茎清晰可见,类似书法里的双钩。竹竿也是丰腴。这分明就是胖竹子嘛!两种画风,截然不同。后者,总觉得上头落了雪。
冬心画,有绝招。他有镜头感。各种视角的竹,像拍照,俯拍、仰拍,近景、远景,图式很丰富。冬心画墙外的竹,竹叶密密的在墙头挤挤挨挨,浓墨淡墨穿插,淡处仿佛生烟。白墙一面,让人思忖着,里头住了什么人。
冬心先生50多岁开始画画,出手即不凡。原因?他善于把玩。把玩,不是非要握个什么东西在手里摩挲,心情可以把玩,梦境也可以把玩。比如几枝竹子,他琢磨出这么多意思,玩出这么多花样,故事总也讲不完,实则玩的是一种心情。他种梅,他养鹤,“携鹤且抱梅花睡”。玩出了新意,玩出了门道。门道,即是门径,是道行。有道行的人画画,怎么画,就怎么对。
去年到扬州,在冬心居住过的西方寺静坐,院子里仍有芭蕉,绿上了天。可惜未写,“冬心先生手植”。
眼下,正是春要来。念着冬心先生的“笋自林中来,白足一双”,觉得未来可期。好日子,哪里需要锦衣玉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