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山松竹月

辽沈晚报 2020年03月29日

□何述强

我小时候生活的村庄,其实就是我的高祖父昆仲和他的父辈,他的爷爷辈三代人创建的村庄,原来那个地方是一片宽阔的芦苇荡,白鹭和各种水鸟出没,是邻村放鸭子的地方。后来得到高人点拨,祖先们买下了这片水域,挑土填泥填建成了我们的村庄。村庄的布局非常和谐。中央是祠堂。祠堂前面有一个池塘,种莲藕和菱角。村里的房子一溜溜对称分布在祠堂两侧。村后面是后龙山,说是山,其实并没有山。它只有树木,没有石头。算不上一座真实意义的山。白天葱郁氲氤,雀唱鸠鸣,夜晚枭鸟聒噪,让人毛骨耸然,心生畏惧。因此,我认为它是一座无形的山。它有着山的高度与力量。有着山的威严、幽深与神秘。童年时那些故事里的恐怖的芭蕉精、老熊婆、战斗力极强的妖怪我疑心都是从后龙山深处窜出来的。有形或者无形的山,都滋养着孩子们的想象力。一个村庄总需要有一座近切的山卫护着。它也许就叫后龙山。若没有真实存在的山,一个土岭,一片树林,也会被命名。

后龙山是我孩提时代经常嬉戏的地方。长满了大树,在这些大树之间,有几棵比较孤高的松树,然后有一条潺潺的溪水穿过后龙山边缘,从古松脚下经过,绕过村庄篱落园舍流到村庄前面,然后向开阔的田野中间流去。就像护城河一样,环绕着我们的村庄。溪边多种竹,是那种婀娜多姿的凤尾竹。门前的溪上有简易的石板桥。石板桥由几块条石铺成,其中靠近水边的那块石头上有我最早认识的文字。几岁的时候我就开始在这座桥上攀爬。在很多有月光的夜晚,我都会趁着月光去抚摸那几个我生命中最早接触的文字。月光下不一定看得清楚,但是可以深切地触摸到镌刻的痕迹。一开始只是好奇,到了后来反复询问村中老人,才告诉我这六个字是什么字。这块石头始终没有被遗弃,现在是竖立在溪水旁边。每次回老家我都会多看上几眼。这是我最早认识的文字,也是在月光下第一次抚摸到的文字。故乡的朗朗的星月灿烂之夜,我抚摸着我最初认识的文字。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激动和欢喜。

我的曾祖父喜欢吟诗,以诗明志,“闲来陋室吟诗句,兴去深渊学钓翁。 ”他这两句诗足见其情怀。旧时能吟诗的诗人估计都写过月光。就拿我家乡人来说吧,我的家乡有一个诗人,清末做过知县,有一年中秋节他无法回家,写了一首诗表达自己的心情:“归装欲整又留连,自笑行踪类紫鸢。幸喜今宵秋色好,冰轮不减旧时圆。 ”对月光有透切的认识。游子怀乡,乡愁里少不了一枚旧时月。故山的松竹牵系着游子的衷肠,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忘记。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所以才有“月是故乡明”的说法。故乡的月亮为什么特别明呢?因为,故乡的记忆总是太清晰,故乡的月亮可以照亮很多事物。我们童年的经历历历在目,其实都跟月亮有关。月亮照亮了我们的童年,我们在月亮的田野做“蒙蒙躲” 。我们在月光下的草堆向上弹跳,仿佛可以抓一把头顶上的星星。我们在月亮下发现自己调皮的影子。大人告诫我们,不能玩捉影子的游戏。迷恋虚无的影子会生莫名其妙的病。但谁的童年没有过“捕风捉影”的记忆?

前不久我回到家乡,住了一晚。那个夜晚月亮似有还无,在田野中的小路漫步,居然不知不觉走到了我曾经就读的小学。借助微弱的月光。我看到了校名。唤醒了好多回忆。第二天一早,我登上堂弟三层楼房的楼顶,看到那几棵后龙山的松树依然是那么挺拔俊俏,那么风神旷朗。看到溪水码头边的竹林依然婆娑翠绿,仿佛生烟,我便产生了一种松竹犹存,家园依旧的感觉。松竹在,自然月光也在。萤火虫也在。吟一声: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

一路走来的那些文人骚客,他们的笔端无不驻满月光的深情。他们行走在他们的年代和旷野中,披着如霜的月光,吟诵着动人的诗句。“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 ”“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 ”这些诗句带着月色的皎洁、澄澈和宁静,已经静静地成为我们语言里的一种质地。浸润在我们的文化之中。这样的句子也终将指引着我们如何守护这个世界的许多宁静的事物,如何敬畏和热爱我们的乡土,指引着我们在当今迷乱的光影中减少几分慌乱,找到内心的沉静。不要丢失了我们的故山,故山有松有竹,有最朗洁的月。我们获得第一口甘甜的乳汁,第一口清水的地方。我们触摸到第一个文字的地方。仰望满天星斗灿烂,我们第一次发现世界如此高远和神秘。不要丢失了我们的赤子之心。保持一份旷朗超拔的精神境界,一种跟月光对话的诗意。我们的文化品质的形成跟月光终古的寂静倾泻是有关系的。月光不声不响,却抚平白日的喧嚣。月光清冷寒寂,却唤来蛩吟如织。

诗人李白堪称月光大师。他写月亮的佳句数不胜数。俯拾即是。比如,“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又如,“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

在他的理想境界里,杯子里绝对少不了酒,当然,也少不了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