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轴·风筝

辽沈晚报 2020年03月20日

□肖云儒

天气渐渐地暖了。阳光一日好似一日,春风一日暖似一日。在凛冬的严酷闭锁下,春在大地上蹒跚着走近了。

但我只能在高楼的夹缝中为这个步履艰难的春天鼓劲。此刻我眼中的春之姿色,很合了“阳春烟景”四个字。阳光下的大地,总好似被一层薄薄的雾岚迷蒙着。

我住的小区,南面紧邻着一座公园。因为疫情社区封闭了,轻易不能出去,每天只能在20多层高楼的阳台上寻找、亲近春天。阳台与公园之间又竖着两栋高楼。我便穿越两栋高楼之间一个二十来米的空当,在长条形的立轴画框中,领略春色缓缓的步履。

这幅立轴山水实在有点远、有点窄,很难看真切春的面目。我不得不辅之以望远镜,对着楼群框出来的这幅立轴,上上下下扫描,细细地感受。苞物众者莫大于天地,这个艰难而漫长的冬天,让人盼春之心实在太急切太急切了。

这些天我便是这样反复品着这幅立轴山水,祈望着冬春交替的脚步快些,再快些。

开始,我看到灰色的云影下,是一片枯槁和萧索,以及在枯槁和萧索中挺出身子的常青松柏。然后有一天,突然看到绿意开始点缀、散漫,似有若无地在萧疏中一点一点探出头,是那种嫩得透明发亮的绿。不久便连成片,渐渐成了气候。

绿不动声色地浓厚着,不经意又看到了黄花,是腊梅,还是迎春花披纷的枝条呢?又看到了白花,那该是杏花了,也许间或有大朵的白玉兰?不久,粉红色掺和进来,那该是桃花绽了,记得公园里是有好几丛桃树的。接着,荼糜着一袭长裙,像名模那样走着一字步袅袅婷婷过来了。对了,去湖心岛的石桥边,是有个荼靡架的,就是昆曲《牡丹亭》杜丽娘吟唱的那种荼靡架。一汪静水,随意湾在旁边,花下有石桌石凳供人休息。

透过这拉远了的立轴,是无法看到全园子的姹紫嫣红的。但近20年与它紧邻,我能够想象出湖心岛在阳光和春风中的景象。一大早,这里是老年人打太极拳、练太极剑的地儿。接下来便是健身操、新疆舞,还有海军舞。舞者极其投入,音响、服装一律自费筹办。太阳高了,散步的人三三两两悠闲地从这里穿过,驻足看湖、看阁。太阳当顶,这里会有一段中场休息。下午三四点以后,“老头会”开场,老友们在这里发呆、闲聊、观棋,闲吃萝卜淡操心。断霞散彩时分,云归而水天渐暝,交谊舞隆重登场了。典雅高贵的华尔兹在自带乐队的伴奏下旋转起来,交响舞曲挽着水波起伏。而湖边的树丛中,恋人们正享受着青春最美好的时光。

我就这样沉浸在自己心中的立轴春景之中,和这个在蒙蒙中兀自美丽着的公园对着话。我看着它从绿起步,春天怎样一笔一笔将它画成了风景。天地的生命在这画幅上洇开,人间的色彩在画幅上运行。眼看着这园子由稀稀落落而熙熙攘攘,而喧喧闹闹。这个生机勃勃的小世界,生活无时不刻在进行。

三几天前,上午10点左右吧,我在望远镜中突然发现了一只风筝!是的,一只风筝从太阳岛升了起来。

它从花树中飘出,起初似有犹豫,或者力道还不足,上去下来,飘飘摇摇。很快便在春风的鼓荡下,攒足了劲跃过高楼,翱翔于金光蓝天之中。

这天,天空是那种触摸不到蓝的蓝,日光是那种看不见金的金,依然洇漫着一层薄纱似的岚。春天似乎还被这雾气淹留着,不能尽情绽放。但风在无语地絮叨,云在依恋着徘徊,水光潋滟如眼波流盼。风筝牵动着我压抑了多少天的情绪,朝高天远云飞去。风筝引着一根长线,电线般地接通了天地人间,直插进花树掩映的水下。

这时候,内心深处泛起了那么深那么深的寂寥和哀伤。漫长的冬季加于这块大地的伤口并没有平复,在阳光的灼照下此刻开始隐隐作痛。那些像汉白玉雕像一样的白衣战士,那些和死神纠缠厮打的专家医师,那些不屈的武汉人和支援武汉的人中,有我的同学和朋友,有我们共有的岁月记忆。……亲人们,你们承受了多么大的压力和牺牲!

多少人已经见不到这个春天,见不到这些春芽和春花了。他们已经化为春泥,在绿色的浮萍和银色的游鱼下面,无声无息地肥沃着这池春水和这块绿地,美丽着我们这些生者的生命。他们奉献自己的生命,探索着人类在疾病和苦难中迈步的前路,启示着也营养着我们这个地球上最大的中华族类,启示着也营养着这个星球上的各个民族,我们这颗在太空中孤独着的几十亿人的星球。

我一时无语凝咽。越飞越高的风筝,请你捎去我的问候、我的思念和绵绵无尽的感恩。这个日渐温暖的三月,全球正在协力书写悲壮的春天交响曲,它的第一乐章,毫无疑问应该冠名“春泥”,是的,当然应该是“春泥”。

春泥、春芽、春花、春色,让我对人类是那么有了信心。

种子为什么有那么强大的破土生长的力量?是因为有不断强壮着它的泥土。春芽的生命深植于春泥之中。在春浓花盛的季节里,春泥可能看不到新绿弄风的春景,却一定能够感应到、领略到春雨绵长的、含泪的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