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不孤独

辽沈晚报 2020年03月14日

□郑宪

当然知道母亲是愈来愈孤独了。

去岁仲秋,在养老医院,95岁的母亲给我讲,她左耳似听不见了。想给母亲装助听器,母亲坚辞,说那东西吵,人到岁数清静好。

以前和母亲相见,她说家族历史、趣闻、老辈小辈轶事,一张口,叙述生动,苦中有乐。说她生我二姐时超预产期半月,还是难产,脚先出,浑身紫,遂在暖房放三天,才一点点缓回来,中间还发病危通知。其实母亲那次是大出血,医院有救护和打止血针。所以生我二姐,大人小孩都受伤。讲我弟弟小时看似胖嘟嘟、老实头,实际闷皮。那时我们搬到新村新房子,四周却荒芜,前面一条浅浅小河浜,死水微澜。“你阿弟跟在隔壁小阿哥屁股后,捉拿蝌蚪。感染细菌,发烧。遇见住楼下的医生,翻翻眼皮摸摸头,说肝炎,眼白都黄了。”

都是这件那件的家常,她讲,我记下来。好的事,不好的事,母亲不加油添醋,平实,短语,慢节奏,思路干净。

我很思恋这样的情境——和母亲对着话,有温暖阳光的日子更好,斜刺的光影照着她慈祥的额眉,她会用右手撩几下飘到额头上的银发。一个个片段慢慢凑成家族历史的故事,让我细水长流地体味过往沧桑。

母亲耳障日重,好在母亲眼明。不但眼明,还喜阅读,粗识英语。我们订了一堆报纸置她床边,闲书时有一本两本。有时也看我的文,仔细安静,读了会有寥寥几句评价。父母亲是一对及尔偕老的夫妻。父亲走后,我们天天有人守在母亲身边。真怕母亲身孤独,心也孤独。

之后便是这次全中国突发的疫情。春节前两天,我还去医院看望母亲,护理阿姨很吃惊: “你怎么没戴口罩?”逼我速战速决,压缩探望时间,凑上母亲耳根说话的机会也没有。再两天,医院一纸通知,关闭所有家属探望通道。疫情当前,病毒当道,母亲,真的要身也孤独心也孤独了。

这次带母亲走出孤独的是手机,是网络,是微信。人有潜质,任何时候触碰醒它,都会有好回报。一年前母亲还坚决拒绝手机,进养老医院之初,是万一遇急事时备用。就在医院“封院”前,母亲竟一下爱上手机,因为她眼睛和手指管用得很,除了浏览文章,还会清晰打字。无法见面,母亲就通过手机,每天向我们叙述她的饮食起居,心绪变化,细到一天有过几次大解及通畅后的舒适感。她把喜悦写出来,也把不快写出来,真实自然,和我们分享生理上心理上的感受体悟。

一次母亲不高兴,说护理员把一个反映个人信息的手环套住她,让她不自由,她很生气,护理阿姨急得远程传信搬救兵:老人家误会啦,发脾气,对身心有害。我们四个子女,外加两个女婿和两个儿媳,群起打温情牌,对她排解安慰。那天中午,母亲发回一段长长话,说看到我们的安慰,感动得泪流不止。其实她是一种宣泄,像天上一片云,早随风吹走了。那天中饭,她心情好,两个菜——一个红烧大排,一个白菜粉丝,吃得光光。

这两天,传来春天脚步,天气暖洋洋,出太阳,她心情却有另外一番忐忑不安,说这次病毒比“非典”严重得多,现在这么多可歌可泣的事在发生。“可我担心啊,天气逐渐热起来,白衣天使穿戴这么多衣服帽子,怎么在一线救治病人呢?真不敢再想下去……”

想着白衣天使安危的母亲还孤独吗?母亲过去对我说过,她就是一个物质世界中侥幸存活下来的微小生命。在暗黑的旧时代里,她刚出生,就染上了当时会致命的传染病,差点出生即死。是她的母亲,冒着被感染生病的危险,日夜看护她。后来,她的母亲,真的感染了疾病,年轻轻便去世了。她的小小生命,是自己母亲一命搏一命换来的。所以,生,对母亲就是永远要感恩的事。

母亲不孤独,但我急切地要去看母亲——我们已经一个多月未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