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昌
响应政府号召,居家自我隔离,就觉得一下子精神起来。不为别的,就为那个睡觉,睡觉睡到自然醒变成真的了,惬意至极。几天过去了,又突然觉得睡多了也不行,其他不说,这个腰有点软,有点酸,精气神反而不如前几日。想来想去,就知道自己骨头有点贱:这人啊,就是劳碌命,一天到晚闲着也不是件好事。还有就是:家里三顿饭,吃来吃去都是猪肉,炒来炒去都是青菜,而且青菜也不多了。
母亲说,人是要寻事做的,这样,娘儿俩去挑一担青菜,我们腌点咸菜,好哇?不是家里有咸菜么?你自己腌的自己欢喜。
我打小就知道,母亲腌咸菜是村里出名的,怎么腌法自然听她的。母亲问我,小时候腌咸菜的事情,你还记得哇?
啥都记得清清爽爽,一样也没有忘记。
我记得当年,队上许多人家,居多是女同志,走过我们家,说是看看望望我们,在场地上一蹲,拉过一条长凳,就开始家长里短的闲扯,其实是兜个大的圈子,要几棵咸菜。那时候要多要少,都不叫一碗的,而是以棵论数。她们对我母亲说,想要有棵咸菜吃吃。母亲听了,自是高兴,因为别人的讨要就是一种肯定,这是母亲很光荣的时候。
母亲居多是挑了最大、最好看的给她们。而拿了咸菜的人家,碰到这样的热忱、爽气、大方,看到这样的咸菜,自然也是欣喜万分,表扬我母亲,说咸菜腌到这个份上,也是真本事,一定心灵手巧,顺带还会赞扬我们全家。她们不知道,母亲是专挑颜色黄白的、个子大的、模样好看的送的。平日里她都将这些咸菜压在别的咸菜底下,甚至是缸底,就怕父亲和我拿了吃掉;而留在缸面上的那些咸菜,棵棵都是相对小些的,有些还是墨墨黑、软塌塌的,咸菜的干都是荡下的,叶子也碎七碎八。
我第一次参加腌咸菜是七八岁的当口。那天的傍晚,母亲准备好了一切,先叮嘱我去洗洗脚,我就洗脚了。母亲在洗套鞋,我穿的小套鞋。洗好后母亲替我穿上,然后说一句,今天的咸菜,儿子腌的。说罢就把我抱进了大缸。往年的这个时候,父亲在缸里,母亲在缸外,一个给菜,一个接菜,一个在缸边送,一个往缸内压。现在不是了,母亲叫我用手抓住缸的沿口,靠在一边,母亲双手拿了青菜,往缸底放去,一棵挨着一棵,先是菜根往缸边,排成一个圈,缸的底是不平的,底的沿口是沉下的,青菜正好放进去。放好后,母亲在所有菜的上面撒了一层盐,然后对我说,你用脚踏好了,要像走路一样。我听了母亲的话,一圈一圈地踏去又踏回,像陀螺一样不停地在大缸里打转。这踏菜就像游戏,脚脚开心。母亲叫我歇歇,然后又放了一层青菜,又撒了一层盐,我就晓得又可以踏了。
我觉得穿着套鞋踏菜不过瘾,就自说自话赤脚了。起先觉得很舒心,像踩地。没过多时,脚丫被盐水浸得钻心般疼了,母亲抱我出来用水冲,冲了一会儿就不疼了。母亲说,还是穿套鞋吧。我说,穿了不开心的,还是赤脚踏。母亲说,那就随你了,说完又把我抱进了大缸。这回脚真的不疼了,踏了半个小时,缸里青菜越来越多,我也听见了缸底的响声,好像水声。我问母亲,缸里有水了?母亲说对的,被你踏出来的。母亲很开心:今天儿子踏菜了,过段时间吃咸菜你第一个先吃,不过,还不晓得儿子的脚踏出来的咸菜是啥味道。说完,把我抱了出来,这回是把我直接抱到板凳上的,说儿子累了,先吃口水,再吃点饭。
我没有吃饭,自个儿洗了脚,又回到了母亲身边,母亲拿来一块洗干净的白布,盖住了青菜。这时候,父亲过来了,他扛起一块大石头,压在了白布的上边,问母亲:重量够不够?母亲说,够了,够了。
父亲转身看了看我,又望了望那只小口的缸,那神情有些怪样,但骄傲掩饰不住。
我记得清清爽爽,至今都没有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