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老一点点

辽沈晚报 2020年03月07日

□刘荒田

一次,和几位友人参观一所豪宅。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看个遍,当着主人的面,极尽赞叹之能事。归途上,讨论一个话题:让你拥有宅子的产权,可愿意入住,直到终老?

A说,卧室在二楼,爬30多级楼梯,目前可以,不久的将来,拄杖或坐轮椅,就望而生畏。卧室太大,躺在超大双人床上看水晶吊灯,华丽有余,太空洞,睡得不踏实。另外,超大浴室里带强力涡旋的日本式浴池,里面灌满热水,保温不容易,这浪费让人心疼。

B说,楼上五个卧室,楼下中式和西式客厅各一,可坐40人的大餐厅,健身房,老两口怎么用?每天为了安全,巡视房屋一次费30分钟,太麻烦。户外的游泳池,水太冷,一年下不了几次。还有,这么大的房子,一年的冷暖气开销也够呛。

C说,请佣人和保安不就行了?

B辩解,问题不在钱,而在心理,平白多一两个陌生人在屋内晃来晃去,隐私无时不受窥视,舒服吗?不是有钱人的命,算了。

D说,说来说去,荣华富贵云云,诸位都来不及享受了,还是住你的一房一厅或两房一厅,充其量,要一个供写字、画画、敲键盘的小书房。

D说中了,车里五叟,年龄均过七十,都领退休金,加上早年的积蓄,小日子还算顺遂,但阔绰不起来。未至于寄人篱下,但住处只相当于豪宅的五分之一或更小。

我听罢,想,岁月比任何人或事物都厉害,它不声不响地把人的贪欲收拾了。若站在60岁的节点,对这样典雅、宽敞的住所不羡慕是假的。再往后退10年、20年,即50岁、40岁,野心犹勃勃:那年代若进豪宅参观,下意识会冒出一句:“彼可取而代之也。”转眼间,车里诸公占领了又一座关隘——名叫“古来稀”。叔本华云:“当一个人明白生命是如此短暂时,他一定已经很老了,或者说,他一定活了很久了。”

当大家谈到刚才所见——宅子里每一个房间,都安装了扬声器,用来找人,叫吃饭,发通知,各人的脸上露出怪异的表情,沉默良久,最后吁气,异口同声地说:大的难处比想象的多,不住算了。

于是大家认为,如果把70岁称为制高点,踞其上,喝茶或咖啡,看云卷云舒之余,以“世故”的长镜头俯瞰往昔,就相当之超然。若以“住所”作为象征,突出的感觉就是,在做“减法”的生途上,豪宅不但嫌太大,连里面的硬件,如“派对”所需的银餐具、细瓷器、酒器,为豪饮的酒友而造的酒窖,为外出赴高规格宴会而购置的首饰、晚礼服,为“充场面”而挂的名贵字画,连同高尔夫俱乐部会员证、五花八门证明“身份”的金卡,都被冷落,最后被搁置。

原来,70岁的敌人,不是贫穷和卑微,也不是婚姻的围城,而是老杜诗:“名岂文章著,官因老病休。”

说来说去,老的最大优势原来是:把你过去舍命占有的,一点点地交出去。从前欲望(物欲、名欲、情欲)有多强烈,70岁以后的清理就有多彻底。

所以,五位老人有了这样的共识:以稍多一点的前瞻性,从70岁、75岁、80岁的“关口”上回望,看“老”让你留下什么,就容易明白,在生命的末端,什么都无足轻重,可主宰的只剩下身体,那还在健康尚可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