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
女儿女婿带上两个孩子——三岁多的小C和一岁多的小A,来看望我们。因为平日里只有我们老两口,总嫌太静的家突然变得热闹非凡。夜里十点,玩了一天的小A在我书房的小床上终于睡着了。大家明白,吵醒她可没好果子吃,知趣地把电视关掉了。
就这样,我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读书,女儿和小C坐在旁边的长沙发上。小C用平板电脑看卡通片,她好动,不是跳舞就是玩泥巴,但此刻却聚精会神地对着屏幕。我好奇地探过头,原来她在看《白雪公主》(从《米奇妙妙屋》、《爱探险的朵拉》再升一级)。我指着屏幕问:“妹妹在不在里面?”“在,她就是。”小C指着一个胖胖的戴雪帽的小姑娘说道。小C旁边的女儿正在看一本名为“肚脐”的幼儿读物,这位自大女儿临盆起就离开职场的全职妈妈,在为晚上给孩子讲“床畔故事”仔细备课。客厅里,在企业做财务工作的女婿因年终业务量剧增,对着电脑闷声加班。厨房里,老妻在洗碗,只偶尔发出轻微的碗碟的碰撞声。这一切,都在我的视线之内。
此时的静,来自于大家的抑制。并非没有大的声音,鼓风机送来暖风时,隆隆响着,好在不聒耳。这么冷的天,即使再响也是可爱的。窗外,风声呼呼,黑咕隆咚的夜被冻出了惨淡的灰白。
我扫视周遭至亲的人,心中一颤,不绝如缕的诗情有如户外的潮气,悄然浸漫。哦,人生在静默中不知不觉达到圆满,一如画家笔下淋漓的墨意;搁笔之后,即脱离人的意志之后,依然缓缓湮开,渗透进生命。多少年来,出没于无数梦境的“至纯”与“大美”,蓦然堆满眼前——原来,“各干着自己的事”的亲人们,一起默契地往“静”里注入生命的精华。
我惊讶不置,不知这“通感”从何处而来?继而把目光落在手头的杂志上——正在读的文学期刊上有一首题为“最低工资”的诗,意译于下:
妈妈和我在前廊上聊天,我们正以母亲和儿子的身份,在工作间隙休息十分钟。十分钟,是从背后滴答作响的时钟那里偷来的自由瞬间,因为十分钟过后,我们又得系上围裙、戴上纸帽、洗两次手、站在柜台后面,巴望着拿到小费,巴望着顾客待我们不薄,对我们说中听的话。我们跟前的院子里,十分凉快;后院里,有一群狗随地大小便。我们蜷缩着身子,活像恐怖老电影《猎人之夜》里的两个零余者。很快,我们要回到里头去,在漆成黄色的厨房里落座,把剩余的咖啡喝光。往我的咖啡里加牛奶,往她的咖啡里加糖,会是“要命的”事儿。不少厨房里多的是母亲和儿子,可惜他们没有嘴,没有眼睛,没有手;我们的嘴巴有如食火者的嘴巴,我们的眼睛有如蝇的千万只眼,我们的手有如生活之手。
诗的作者是出生于1975年的马修·狄克曼。诗里的那对母子都在一家餐馆当厨师,很可能如诗题,拿的是法定最低工资(外带一些顾客的小费),也是在法定的“咖啡时间”,他俩谈话、看风景。结尾处是感慨。
我和这首诗的强烈共鸣,来自于同一命运母子的心心相通。我们有的是对小床里入睡婴儿的关注,更有血缘,以及血缘之上的爱,这是属于内心的神秘感应。
我仿佛偷窥到了宇宙的奥秘——我什么也没说,依旧读书,不时抬头,看看我的亲人。为了他们的静,我的嘴角抿住一个最幸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