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内。
“素材在心里放了三年,变成一个庞大的故事”
记者:《雾行者》的创作缘起是什么呢?据说这本书你写了五年,这五年内你经历了怎样一个思索过程?
路内:2011年写完《云中人》的时候就想写这本书,但当时的构想还是比较简单,只想写一个发生在1998年左右的身份伪造事件,都谈不上是案件。2014年终于可以开写,想法已经不太一样,它在心里放了三年,变成一个庞大的故事。写的过程,实际上就是在梳理它。我既不想把它写成一个单薄的罪案故事,也不想无限使用先锋形式,写到最后已经不是思索了,是尽力要把这场比赛打过加时赛的感觉。
记者:“雾行者”这个名字出自哪里?有什么涵义?
路内:不出自哪里,最初只想和《云中人》对仗嘛,当时立了个Flag说要写两套三部曲,这是追随三部曲之外的另一套。名字对仗也挺好。“雾”和“行者”这两个意向在小说和电影里被用得挺多的。2019年写完这本书时,距离最初放话已经快十年过去了,因为隔了太久,小说里的人物又时时在纠缠我(尤其最后一年里),总不免会产生一些茫然的感觉,问他们何去何从,当然也没有答案。
记者:这一次是不是你迄今为止结构最为复杂精致的小说?写作难度会不会特别大?
路内:结构是比较复杂,三四条线的故事,所以也不太好顺着时间轴讲。顺着讲反而会讲不通。也使用了故事套故事的方法。但我觉得谈不上精致,大长篇和一般意义上的“精致”是有冲突的,文字或语言,在大体量中往往是被绞杀的,也就是说文字的精致、有力、想象感、修辞法,一概都会被体量的低效率给中和掉。我也做好了灰飞烟灭的准备。最初遇到的问题还好,就是节奏和调性处理好,写过30万字以后最大的问题已经不是技术了,我自己的情感有点调动不过来了。一百来个人物,从南到北二十来个城市乡村,我数了一下,跨了九个或是十个省。我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解决难题了,就反复写吧。讲个夸张的:最后半年眼睛不行了,视力出了问题。写长篇,每天就算只写五百字,也得把前面写的看一遍吧,看不动了。中间还有些Bug,最后编辑给我看稿看出来了。
那时候,“文青”还不是一个贬义词
记者:“这次你为什么选择仓库管理员作为主角,你眼中这份职业的生活有什么特点?它与你本人的生活轨迹的关系是什么?
路内:严格来说,这小说也不是写仓管员的,主人公是两个90年代末的文学青年,《雾行者》不是一部关于职业的小说,它只是找了一个切口下去,试图讲一个层面的年轻人吧。当然,在小说里,他们那伙仓管员,也不是常规意义上的仓管员。他们被建材公司派往外地,采用一种轮转换位的方式,平均每隔半年换一个城市,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面对各种事件,解决上一任仓管员留下的麻烦。
这个轮转很有意思,它是形而上的,很像一个游戏,甚至像本格推理游戏,你可以想象他们是棋子。与此同时,它也是非常现实的生活,要解决吃饭睡觉、基本生理需求,还要面对恶劣的气候和漫长的寂寞。他们守卫建材仓库,得防着有人把建材给变现了。实际上,我们每个人都能在自己的职业中找到一丝哲学意味,美剧《真探》之中,那些警员始终在表达一个深层的意味,警员似乎全都是哲学家。《雾行者》里还写到了卧底女记者,她也在用哲学方式谈论自己的职业,她认为自己是“带着诗意冲向敌营”。
我本人只做过没多久的仓管员,为此在整个南方跑了一圈,那是1998年。离现在已经很远了,我的个人经验似乎全都是“上一个时代”的。
记者:从1998年到2008年,是什么让你对这段时间有了书写的兴趣?这两个年份对你来说有什么特殊意义?
路内:那可能也是我玩得最开心的十年,那时候“文青”还不是一个贬义词。我昨天在微信上写了点:老派文青很少标榜自己穷的,因为每个人都穷,大家相互借钱,对文学有点理想,也不打算为这种理想献身。不讨论金钱并不是清高,而是,讨论它也就在几十块钱的范围内,想买件衣服,想去趟外地而已。注意力在哪里?活得和别人不一样。这里面当然有一点矫饰的成分,但也不是什么大错。
现在我想想,即使不写这本书,我也会以另一种方式来写1998年到2008这个年份吧。它对我而言是特别有驱动力的十年,因为我那时恰好二三十岁。对当下的年轻人来说,也许这个十年是最有驱动力的。年龄可以很好地解释其意义。
写底层小说,不再局限于卑微生活
记者:从第一部小说到现在,你觉得自己最大的转变是什么?
路内:更可能的是一部分故事写光了,然后打算向哪个区域转移的选择。这个十年里,我看到的、理解的事物,和大部分朋友没什么区别。可能因为媒体太发达了,信息速度很快。我切入问题核心的能力可能还不如微博上的朋友。但是当转换到小说视角,会有点不一样。因为小说并不是犀利之物,而是一种总体修辞术,其中有故事,有反讽,有诗意。时间久了,我更愿意用这个视角去看世界。但你问我有哪些具体转变,我真回答不上来了。有几年我被定义成“工人作家”和“工厂写作”,事实上我从来也没有刻意用这个视角去看问题,只是出于巧合,我写了这个。我真正想谈的也许是德勒兹和齐泽克,是波拉尼奥和曼德尔施塔姆。
记者:你似乎很推崇波拉尼奥,你身上似乎也有他的影子,能否谈谈波拉尼奥对你的影响?
路内:他当然是最好的小说家。看《2666》就像一个足球运动员在看梅西用最好的状态踢球,那个动作你可以在训练时做出来,但在四个人围堵的情况下你不行。就是这种感觉。
我很难讲清波拉尼奥、曼德尔施塔姆这些人的影响,可能这也属于“总体修辞术”的一部分。这个词是我生造的。作家(也不只是作家)天生就和一部分人站在一起,天生就会,天生就是这么选择的。
想写《撒马尔罕的金桃》这样的小说
记者:在你刚才提到的四个人里,有两位是哲学家,德勒兹和齐泽克,可以再分别谈谈这两位吗?
路内:我对德勒兹所谈的“差异”和“重复”感兴趣,比如在《雾行者》里,那个轮转的工作(生活)方式,它是否就是德勒兹揭示的那种“重复”——并不是建立在形而上意义上的,而是和一种极为具体的现实结合在一起。
所谓永恒回归,过去我认为它是一个心理学层面的事情,写了这个小说后,我发现不止如此,它确实出现在现实中。
假如我写一部底层小说,怎样跳出常规对于底层的理解,不再局限于一种所谓的卑微生活,事实上,小说里的人物也并不感到自己卑微,他们在向一个方向行走、行动,刚才我讲过驱动力。如果我们并不是将欲望内向,而是像德勒兹所说,成为一种主动的驱力,我们的故事模式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这是我关心的。
至于齐泽克,我觉得他是一个太好的解释者,这恰好符合《雾行者》的另一个维度,那些文学青年,那些和打工仔混迹在一起的文学青年和记者们,他们想怎样来解释一个现象,怎样用修辞术来完成他们的讲述,以及,究竟是越过还是停步于道德的边界。
记者:阅读在你的生活中占据了多少时间?读书对你来说是一种消遣乐趣,还是出于对你的写作有帮助?
路内:阅读方面我会关注社科类的,诗歌,外国小说,博物类的。我也很爱看时政,但通常是在互联网上。《雾行者》这本书我写了五年,写作时候所有的阅读都是破碎的,我只能读一些零碎片段,读完也就忘记了。读书对写小说没什么帮助,这是实话,但它能构成一种认知,有时候,一个惊人的节奏变化,一个可以延展出去的词,会让我意识到什么。它可能更像一种心理暗示。
记者:你最近看了什么书?
路内:我最近在读美国汉学家薛爱华(Edward Hetzel Schafer)的《闽国》,他考据的五代十国时候福建一带的小王国。这段历史不常为人所知,写出来像秘史。里面有博物志,也有宫廷残杀,很有意思。另外在读齐泽克的《德勒兹及其推论》。
记者:听说你还读了薛爱华的《撒马尔罕的金桃》,为什么会对这些西方汉学著作这么感兴趣?
路内:薛爱华不大一样,他很会玩弄他的文本。《朱雀》和《撒马尔罕的金桃》就像最好的小说家写出来的奇幻故事,有些局部完全不比博尔赫斯和帕维奇差。我也想写这样的小说,也许,为时未晚呢?
据《南方都市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