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名作家聊天,必须有学养

辽沈晚报 2020年01月06日

记者:您是一位老编辑,也是一位职业读书人。请您介绍一下您的书房,您大概有多少藏书?主要是哪些类型的书籍?

张守仁:我研究散文,也写散文,也翻译散文。所以,我家里藏书比较多的是古今中外的散文。多到什么程度呢?大概这种散文集子有一两千册。我花了二十年时间编了一本《世界美文观止》,我看了有上百个国家的优秀散文,大概有一两万篇,从古希腊开始,包括英、美、法、德、日,也有阿尔巴尼亚、朝鲜等。中国作家协会曾经委托我编一本散文集,翻译到国外,让外国人看我们的散文。贺敬之的夫人柯岩受青岛出版社委托,编一套书,其中有一本叫《外国散文》,她问作家周明,谁编合适,周明说当然应该由张守仁来编,我又编了一本《外国散文》。后来因为柯岩去世,这本书也不了了之。我也受中国作家出版社委托,编过一本《当代散文选粹》。其中最主要的当然就是《世界美文观止》了。这本已经成为很多作家的工具书了。

我有自己的散文理论,我和贾平凹详细研究过怎么把散文写好。因为这个原因,我收集的散文集子很多很多。我上大学的时候经济上不那么宽裕。当时北京王府井北端西侧有一个外文书店,那是我经常去的。那时候泰戈尔的一本精装本散文诗要20块钱,那是1959年,相当于我两个月的饭费。我就是放下去,又拿起来。后来我还是买了,买了以后每顿饭就不吃菜了。吃饭拌点酱油。由这个例子说明,我对中外散文集的收集是不遗余力的。我编这么多散文集没有跑过图书馆。因为我的集子够用了。

记者:您刚才说写散文有自己的理论,能讲讲具体是什么理论吗?

张守仁:我写散文是有一套理论的,九个字,写好散文,“要有我,写独特,独特写。”要写独特的题材,用独特的语言,独特的思想,独特的细节。我是鲁迅文学奖散文奖的评委,因为我对全国的散文很了解。这倒有点像我开一个中药店,中药店里有很多小抽屉,抽屉里不是药材,是一个个散文家的档案。所以谈到某一个散文家的时候,我对他们的作品非常了解。比方说周晓枫的散文写得相当好,以品格来说几乎可以放在全国前列。比如像新疆有一个叫李娟的,她的散文自然、质朴。有一次办老舍文学奖,我们给她颁奖。最好的情形是这个人还没被发现,但是我发现了。

记者:在《名作家记》里,您写到了几十位跟您打过交道、关系亲密的著名作家。作为编辑,您通过什么方式去和这些人成为朋友?

张守仁:这里的名人,一般的人去采访,他们说的都是官话,很空洞的。我跟这些名作家是无话不谈的。我跟他们的关系是亲密无间的。要成为他们的对谈者,必须有自己大的阅读范围,必须对这些作家的本身有深刻了解。我举个例子告诉你,我为什么跟这些作家这么好?是和我的阅读有关系的。

比如说汪曾祺。汪曾祺当然是一个非常著名的作家,在我看来,新时期以后,《北京文学》推出汪曾祺的《受戒》《大淖记事》,这是新时期文学的亮点。他的作品,过了五十年、一百年、二百年还会有人欢迎。而现在很红的一些作品,也许过了三十年就没人看了。我跟汪曾祺无话不谈,这是有原因的。一开始我们也是互不了解的。当时我有点名气,每次出去讲课,每次旅游采风,他都拉着我要住在他的房间。以前出差都是标准间,一个房间住两个人。汪曾祺叫我小张,我比他小十多岁。我跟他说,人们都说沈从文是你的老师,你是沈从文的弟子。是的,西南联大的时候沈从文教过汪曾祺。但我说,其实人们不知道,你的创作风格可不是从沈从文来的,你的创作风格是西班牙作家阿索林那里来的。阿索林的小说是没有故事情节的,是一幅一幅画面,是一段一段对话,是一个一个意识的流动,他的散文也清淡如水,这个风格和你是一样的。你是学习他而成为今天的汪曾祺的。汪曾祺说,小张,中国只有你说了这样的话。我还说,肯定你在西南联大的时候读过阿索林的书。汪曾祺说,对对对。当时阿索林的作品是由中国的两个诗人翻译的,一个是戴望舒,一个是卞之琳。汪曾祺还说过这样的话,我崇拜阿索林……汪曾祺很惊讶,对我说,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是了解汪老的。我跟汪老是不可比的,我做他的学生也都不够格,但是他每次老是拉着我聊天,因为我们是互补的。他各方面的学养比我好,他在哈佛大学、耶鲁大学讲课讲的都是中国语言。他的语言清淡如水,但这清淡又是美得不可以承受的。他跟我说,好的语言就像水一样,是不可以切割的。互相连在一起,前后涌动的。他说,小张你知道,我以前在写《沙家浜》的时候,当时没有复印机,演员传阅的过程中,有一份原稿弄丢了。大家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但我说,别着急,我坐到打字员身边,把那出戏从头到尾背给他听。我问,汪老,你怎么能背出来?他说,我年轻时候写的作品,半年之内都背诵。因为我的语言有内在的韵律和节奏,不可以切断。连绵一片,像水一样。

记者:在这本书里有一些栩栩如生的细节,这些细节几十年来一直深深镌刻在您的脑海里吗?您怎么能把它们再现得如此生动准确?

张守仁:我记忆力还可以,但是和真正记忆力好的人还是差距很大的。不过我和作家们谈话谈完了以后,我会偷偷地把谈话的内容记下来。我这本书是根据我六十多本日记的精华写成的,所以有很多生动的细节。

大连有一个作家叫邓刚,我跟他聊天以后,我回到宾馆就赶快记。后来有一次在山东一个地方见面,他说,张老师你不老实,那天你跟我聊天,肯定你偷偷地带了小型录音机,怎么我们几个小时的谈话记得如此头头是道,连数字都那么精确?

记者:您被称为京城“四大名编”之一,为什么获得这样的雅号?

张守仁:我编了很多名篇,发现了很多作家。这个名称上世纪八十年代就传开了。现在很多人认为,我这样的编辑以后不可能有了。你又要懂翻译,作品进入教科书,又推出了那么多作家,又待作者如亲人。对我来说,给予就是爱。

名作家给我寄稿,肯定都是好稿。因为什么?他知道张守仁的来稿太多了。他们也知道被张守仁退稿是没有脸面的,所以总是把最好的东西给我。结果人家觉得,张守仁这家伙太厉害了,怎么名作家的好稿都给他了?很简单,就是一个诀窍。你要了解他,你要熟悉他。熟悉到什么程度?熟悉到他自己都忘记了一些细节。其实我跟作家关系好,不是因为我的学识,而是因为我的诚。这是最重要的。所以我跟作家们说,文人文人,人比文更重要。我对自己的要求很严格,一般人做不到。我一辈子从来没有抽一支烟,从来没有喝一口酒,从来没有用两分钱买一支冰棍。我有经济能力就要资助人家,我不要求从他们身上得到什么。

据《南方都市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