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昌勇
初逢薯叔,是冬日一个傍晚。
我去接女儿下课。风呼呼吹着,梧桐叶在街面上打着旋。尽管我不停跺脚,但扫过地面的寒风依然从裤筒里灌进来。
“怕是要落雪喽!”我回过头,循声望去,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叔,双手缩进棉衣的袖口,拉低的毛线帽盖过眉骨,坐在一个街边铺子中,旁边是一个烤红薯的炉子。
“冷,真冷呢。”我走进铺面,站在他的炉旁,身上仿佛暖了一点。
烤红薯的炉子不高,烤熟的红薯密密匝匝地放在炉面上,能嗅到一股淡淡的焦香。
“等人吧?要不要来个烤红薯?”我点点头,更多的是想用红薯暖暖手。“红心的,甜着呢。”大叔没有称,直接从炉沿上取下一个热乎乎的红薯递给我,“尝尝薯叔的手艺。”“薯叔?”见我不解,他爽朗地笑起来,“这条街上都这么喊我。”
我低头摩挲着红薯,感受从手心传来的暖意。不一会儿,接连来了几个主顾,薯叔忙开了。大家离开时,都回头喊一声,“薯叔,天冷,早点回去。”薯叔回一句,“路上慢点,回家趁热吃。”
炉子里的炭越烧越旺,通红的火光映着薯叔消瘦的脸庞,一双戴着黢黑手套的大手,不停地翻动着炉子里的红薯。
仿佛一见如故,薯叔话多了起来,竹筒倒豆子般给我聊起他的经历。他刚刚过完五十岁生日,从乡下进城已经五个年头。之所以干起这个营生,跟一段往事有关。
薯叔年轻时在外地打工,有一年乘汽车回家过年,买票时却发现,藏在棉衣里的路费不翼而飞。他悻悻地走出站口,碰巧遇见一个卖红薯的外乡人。
“我也不顾脸面了,就和那位大哥搭话,让他借我一程路费。”薯叔回过头笑着问我,“你猜大哥咋说的?”
我话还没有出口,薯叔又接了过去。“万万没想到啊,那位大哥看我也是从农村出来卖力气的人,二话没说先招呼我吃个红薯。”薯叔说,“我一下子心里安稳了。”
接下来,薯叔不仅填饱了肚子,还顺利借到了路费。
半个多小时的讲述里,我知道除了在家种红薯的老伴儿,薯叔还有一双儿女。几年前,儿子考进省城一所重点大学,学费和生活费,大部分都是薯叔烤红薯挣来的。那晚我离开时,他又将一个红薯塞给我女儿。我要付钱给他,他连忙推拒:“自家种的,不值钱,让娃暖暖手吧。”走了老远,回过头,薯叔还在笑着和我招手。
又见薯叔,是一年之后的年关,我下班后往家里赶,突然听到有人跟我打招呼,“小伙子,过年回老家不?”我扭过头,正是薯叔。
不长时间的寒暄,我努力帮他打开一个心结。薯叔的儿子大学毕业,在城里找了份不错的工作,还处了称心的对象,想接他和老伴儿去省城过年。“怕给娃子丢脸呢,怕别人知道他有一个烤红薯的爹呢。”薯叔摇摇头,脸上的笑容倏然隐去。我一个劲宽慰薯叔,去吧,过年在一起就图个热闹,年轻人不会嫌弃这个家,更不会嫌弃您。
年后的春天再见到薯叔,烤炉换作了水果摊,他正拿着保温杯喝白米粥,人瘦了一圈。老伴坐在他身旁,不停地重复着:“慢点喝,慢点喝,别呛着。”
看见我,薯叔强打起精神招呼。他告诉我,过年去了省城,查出自己胃里长了个东西。我顿时心头一紧。“但是手术很成功。”看我面色凝重,薯叔补充道。拍着他的肩膀,我一时无语。大妈眼圈红了,低着头:“医生让他休息,孩子也让他休息,他就是不听。”
“我要给孩子凑月供呢。他们不嫌弃我,说有我这样的爹不丢人。他们前些日子还回来陪我卖水果呢。”说到孩子,薯叔又露出了笑容。
春天过后,我没有再见到薯叔;秋凉了,路过那条街,也没有看见薯叔。冬天时,我再来到薯叔的铺子,关着门,依旧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我有薯叔的手机号码。想打过去,但手又缩了回来。跟附近的商贩打听才知道,薯叔的儿子把他接到省城去了,薯叔要抱孙子了。
冬天最冷的时候,我感冒了,在诊所打点滴,百般无聊,就发了朋友圈。突然一声手机提示音,薯叔的微信头像跳动一下。“小伙子,我是薯叔,你咋感冒了,天冷多穿点。我又开始烤红薯了。你有空过来,吃几个烤红薯,暖暖身子……”
我知道,那个热情的薯叔又回来了。我告诉护士,把我的点滴调快一点儿,我要去见一个老朋友,他在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