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民谚说:霜降砍白菜。从霜降之后,一直到立冬,北京大街小巷,都在卖白菜,过去叫做冬储大白菜,几乎全家出动,人们拉着平板,推着小车、自行车,甚至借来三轮平板车,一车车买回家,成为北京旧日冬天的一幅壮丽的画面。如果赶上下雪天,白雪映衬下绿绿的大白菜,更是颜色鲜艳的画面。
那时候,大白菜的价格,国家有补贴,一斤不过几分钱。谁家不会几十斤上百斤的买回家里呢?买回家的大白菜,堆在自家屋檐下,用棉被盖着,要吃一冬,一直到青黄不接的开春。可以说,这是老北京人的看家菜。过去人们常说:萝卜白菜保平安。
大白菜,不是小白菜,不是奶油白菜,而是个头硕大抱心紧实的白菜,一棵有十来斤重。在以往蔬菜稀缺的冬天,大白菜贫富皆宜,谁家也少不了。齐白石不止一次画过大白菜,却从来没画过小白菜,更别说奶油白菜了。
清时有竹枝词说:“几日清霜降,寒畦摘晚菘;一绳檐下挂,暖日晒晴冬。”这里说的晚菘,指的就是大白菜。菘,是一个很古老的词,将大白菜说成菘,是文人对它的美化和拔高。菘字从松字,谓之区区大白菜却有着松的高洁品格,严寒的隆冬季节里,一样地绿意常在。
冬天吃白菜,在我们国家有着悠久的历史。新近读到我的中学同窗王仁兴在三联新出版的《国菜精华》一书,他所研究收集的从商代到清代的菜谱中,白菜最早出现在南北朝的南朝。在贾思勰的《齐民要术》中收录有白菜的吃法,叫做 “菘根菹法”。这说明吃白菜,可以上溯至公元六世纪,也就是说,白菜有着一千五百多年的历史。《齐民要术》记载的白菜的吃法,是一种腌制法:菘根,就是白菜帮,将白菜帮“净洗通体,细切长缕,束为把,大如十张纸卷。暂经沸汤即出,多与盐……与橘皮和,料理满奠。”
清以来,文人对大白菜青睐有加,为它书写诗文的人很多。从清初诗人施愚山开始,极尽赞美乃至不舍之情:“滑翻老米持作羹,雪汁银浆舌底生,江东莼脍浑闲事,张翰休含归去情”。就连皇上也曾经为它写诗,清宣宗有《晚菘诗》:“采摘逢秋末,充盘本窖藏。根曾润雨露,叶久任冰霜。举箸甘盈齿,加餐液润肠。谁与知此味,清趣惬周郎。”一直到近人邓云乡先生也有咏叹大白菜的诗留下:“京华嚼得菜根香,秋去晚菘韵味长。玉米蒸糇堪果腹,麻油调尔作羹汤。”
细比较他们的诗,会很有意思。施诗人写得文气十足,非要把一个不施粉黛的村姑描眉打鬓一番成俏佳人;而皇上写得却那样的朴素无华接地气;邓先生则把大白菜和窝窝头(蒸糇即窝头)连在一起,写出它的菜根味和家常味。
如今,大棚蔬菜和南方蔬菜多种多样,四季皆有,早乱了时序与节气。有意思的是,如此风云变化下,酸菜常见,而且是人们爱吃的一道菜品,由此诞生的酸菜白肉、酸菜粉丝、酸菜饺子,为人所称道。在大白菜演进的过程中,酸菜算是一种新创造吧。
大白菜,也不仅是一般寻常百姓家最爱。看溥仪的弟弟溥杰的夫人爱新觉罗·浩写的《食在宫廷》一书,皇宫里对大白菜一样青睐有加。在这本书中,记录清末几十种宫廷菜中,大白菜就有五种:肥鸡火熏白菜、栗子白菜、糖醋辣白菜、白菜汤、暴腌白菜。后四种,已经成为家常菜。前一种肥鸡火熏白菜,如今很少见。据说,是乾隆下江南时尝过此菜之后喜爱,便将苏州名厨张东官带回北京,专门做这道菜。看溥杰夫人所记录这道菜的做法,并不新奇,只是要将肥鸡先熏好,然后和大白菜同时放进高汤里,用中火煨至汤尽。其中的奥妙,在读这本书其他大白菜的做法时发现,宫廷里都特别强调一定要将大白菜煮透。一个透字,看厨艺的功夫。透,不仅是断生,也不能是煮烂,方能既入味,又有嚼劲儿。
如今,全城声势浩荡的冬储大白菜,已经属于我们的记忆。不过,即便全民冬储大白菜的盛景消失,大白菜依然是新老北方人冬天里少不了的一种菜品。一些与时令节气相关的吃食,可以随时代变迁而更改,却不会完全颠覆或丧失。这不仅关乎人们的味觉记忆,更关乎民俗的传统与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