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电影的文学启蒙

辽沈晚报 2019年12月23日

□申霞艳

常常被问到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文学,诱因是什么?我得说部分是因为电影《红衣少女》,由小说《没有纽扣的红衬衫》改编。

那部电影热映时,我在一个小镇读初中。一天,我们几个女生相约准备逃避晚自习去看这部电影,几个女生一整天心怀小鹿,七上八下的。我的父亲就是中学语文教师,也许是由于想严格管理,也许是出于对自己乡村知识分子身份的自信,我被直接分到父亲任班主任的班级,每天都在他眼皮底下晃动。

晚上到底用什么借口请假不参加晚自习,大家七嘴八舌,不得要领,有个年龄大我两岁的女生想了个主意,说她妈妈喊她叫几个同学帮缝被子。过去缝被子是家里的大事,天气好赶紧拆下来洗了,洗后有些讲究的还用米汤浆一次,然后要铺平整用粗纱线缝起来。这个借口显然很粗糙,虽然缝被子需要人打下手,不过一般来说主妇们都会就星期日做这些事。但电影在小镇上演的时间这么仓促,我们一群十几岁的少女能有什么老谋深算的借口?

语文课一下课,我赶紧低下头。只见那个年纪大的女生从我身边走了过去,她负责去请假。没想到她很快就走下来了,告诉我,我爸爸同意了,并且没有仔细问。这倒让我狐疑,但高兴的情绪压倒了猜疑。

一下学,我们四个就飞奔去电影院。我们很快就被“红衣少女”的红衣服吸引了。衣服料子有些飘飘然的感觉,后面有条小拉链,配着雪白的裙子。什么时候我们能穿上这么美的衣服呢?我很喜欢安然在妈妈面前据理力争的样子,唉,如果我是她,就胆敢伸手跟爸爸要买电影票的钱了。再后来,安然评“三好学生”的事情深深地触动了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甚至想要帮她投一票。要是我是她,大概会顺应着要了这个“三好”,可是她去找老师了,明确表达了自己的内心,当众宣布明年再评。我敢吗?电影就在这种不断联想和代入中进行着,我心里各种翻腾:振奋、酸楚、勇气、忧伤、犹豫……五味杂陈,不知不觉,电影就结束了。当影院的灯亮起来时,大家竟然一起鼓了掌,好像听到了内心的命令。

白炽灯让我们一下子回到现实中来,刚要起身,身边的同学喊我坐下,她附我耳朵边说:“看到你爸爸!”我懵了——爸爸也会来看这样的电影?!

调整了一下情绪,脑袋里迅速转过成百上千的念头。

这时我同学说:你就大摇大摆地回去,说帮我家缝被子去了。因为你爸爸未必看到我们了。我一句话也没有,被她们拉着手走出了电影院,红衣少女一下子离我那么遥远。我一手心的汗,脑袋一团毛线。

我想好了,只要爸爸问起,我就说实话,他不也看了嘛,电影本身也没有什么不妥,安然就是顶撞了一下长辈,穿了一下红套头衬衫,没什么。

我回到爸爸的宿舍,爸爸正在倒开水。他什么也没问。我支吾了几声就拿着热水壶洗澡去了。

睡觉前,爸爸似乎想和我说什么却欲言又止。这件事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过去了,我和爸爸始终也没有谈起这部电影,也没有揭穿请假的谎言。一起看电影的少女们倒常常下课一起神神秘秘地谈论着安然、安静、诗歌、爱情,遥远的未来和远方在眼前展开。

乡镇的日子按自己的步伐往前走,有时候日头移动很快,有时候漫长得仿佛静止。春去秋来,寒暑易节。

第二年暑假,安然款的衬衫被风刮到了我们镇上。可是买衣服是大钱,谁都不敢问家里要,那时候买新衣服是家庭大事,要在春节立项,专款专用的。有一天,我妈妈突然拿出一件“安然衫”给我,说爸爸主张买的。这件衬衫我穿了好些年,直到后来长太高了,实在穿不下了才给了表妹。妈妈见我这样喜欢,后来就经常给我买红衣服,我一度也被同学称为红衣少女。

就这样,我喜欢上了红衣服,兼着喜欢上了文艺。

那位偷钱买票的女生没考上高中,就直接当了电影放映员,晚上骑个男式二八大单车载着沉沉的机器到各村子去放电影。好多电影她简直倒背如流,每次邂逅她都给我讲电影。我对她的生活羡慕极了,放寒假时也跟着她跑了几个村子,可惜电视机很快就在乡村普及了。她应该是最后一波在乡村放电影的,要是她当时碰上的是今天这个新媒体时代,一定是很好的电影评论员。